一大一小杵在原地对持了片刻,最后乐清把手上的碎银子抛了一半给他。才得以让那小孩松弛下来走到她跟前。

乐清抽出袖中的书信递给他:“帮我把这封信送到公府,三日后辰时,到泰安伯爵府后门等我。你若是不来,这剩下的银钱我可就给别人了。”

孩童盯着她手上所剩的银钱闷不吭声的接过书信,接着转身就跑了。

乐清看他一溜烟就跑不见了,张了张口心道一声跑得真快,还未来得及问名字。

不过她并不担心自己的书信,一则那书信里没有署名,落到旁人手里也不会被人识别。二则那书信的内容......总之不是什么要紧事,最多被旁人看到笑话几下。三则看那孩童的模样,像是家里缺钱的。

乐清舒了一口气,转身去找还在铺面边盯着糕点出笼的环薇。她不是没想过让环薇替她去送信,只是眼下还不到时候。

日头已临到午时,她与环薇在铺面摊吃完糕点就权当用了午膳,不过她没有着急回府,而是带着环薇在京都城的几条主街一直逛到了申时。

申时回到府中,乐清便回屋关上房门 ,开始研磨提笔。耳边隐约听到环碧把环薇叫回了屋,她始终没抬一眼。

每当月末,公坚礼下了朝会都会去锦书斋坐一坐。今日与魏学义商讨完事宜后,他又去了一趟东宫,等给太子授完兵法课回到公府已是落日时分。

他前脚踏进书房,后脚吉风就跟了进来。

“主子,有人送了封书信给您。”

吉风与竹砚都是公坚礼身边跟得最久的属下。平日他大多习惯让竹砚随侍,只是最近竹砚受了罚,才把吉风换了过来。

公坚礼拿起桌上的文书只吐了一个字:“念。”

吉风低头看着信封上“公大人亲启”五个字,犹豫片刻还是拆开了。他扫了一眼信中的内容,毫无表情的念起来:

“公大人亲启:早闻公大人有瑶林琼树之姿,前日有幸见得尊容,令小女思君忆君,魂牵梦萦。论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翘盼与君再见之时,春花遍地飞。”

一封文字略显僵硬的相思之情被他用毫无波动的语调念出来。

公坚礼听完面不改色:“违心之言,烧了。”

吉风得令,转身正准备拿去烧了,又听公坚礼说:“慢着。”他脚下一顿,立在原地,躬身等着自家主子的指示。

公坚礼抬起眼睑盯着他手里的书信:“拿过来。”

吉风几步走到桌前,把手中信呈给他后又退回了原位。

那书信上的字是方正扁宽的小楷,字体宽绰舒展,收放得宜。

公坚礼刚才听到书信内容后,心里便笃定是沈乐清所写。毕竟她那日对他用冰凉的语气说了爱慕。能厚着脸皮写出这么一段尴尬情书的人,展望整个京都的名门闺秀,他想不出第二个。

在他看来,信中的言词凿句分明是硬扯到了一堆,毫无半点真诚。

只是他今晨在锦书斋见到了这个女人笔下的飞白体,现在想再确认一番。

公坚礼抽出袖中那封信,把两封书信并排放在案桌上:“派给你办的事如何了?”

突然被问了话,吉风顿了一瞬回道:“派出去的人回禀过了,说沈乐清前几日一直待在泰安伯爵府,除了她苑里的两个侍女,并未见过任何人。”

“今日辰时末她出了一趟门,去了锦书斋。”话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又道:“还上了三楼,接近午时出来,与侍女在街上闲逛到申时回了伯爵府。期间只与一个孩童说过话,就是那个孩童替她把信送来的。”

语毕他又补充道:“那孩童也打探过了,家境贫寒,没有异常。”

听他说完,公坚礼淡淡道:“退下吧。”

待吉风退下后,公坚礼看着桌上的两封书信,双眸愈发深邃。

不知沈乐清出于什么原因,在写给他的书信里没用飞白体。而他自己惯来常用小楷书写,亦是夫子所授。

人的笔迹尚可以模仿,但下笔的风骨是仿不来的。沈乐清的小楷与他的小楷,顿挫之间,皆有相似之处。

他看着那信上秾纤得中的小楷与浮若游云的飞白体,心口慢慢收紧。作画的墨迹尚且能算她有字画大家的天赋。

但......世上没有人既能深得夫子笔迹的精髓,又与他的笔迹相似。

除非,这个人确曾获得过夫子的倾囊相授。

乐清自关门提笔后,连晚膳都顾不上用,一直在书桌前画了一宿。

清早薄雾缭绕,凉风从窗外贯进来,吹得她有些受不住。乐清顿笔朝窗外望了望,见天色微亮却不见晨曦。

眼见清明快到了,今日出门要记得备伞。

待到环碧端着早膳叩响了房门,乐清才收了笔。环碧走进屋内,放下托盘的同时扫了一眼书桌,又见乐清眼下挂着淡淡的乌黑,于是开口问道:“姑娘到底给主君准备了什么样的生辰礼物,竟一夜没阖眼。”

乐清在膳桌边坐下,捂嘴打了个哈欠:“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就是虚得费些时间。“

听她不愿直说,环碧便没再追问,只关切道:“那也要注意自个儿的身子,别熬坏了。”

乐清怏怏的点了下头,算是应付了她。

用完早膳后,阴霾的天空果然下起了绵绵细雨。稀沥沥的雨水打在院中的树上,声音很轻,宛若润物细无声。

乐清揉了揉太阳穴,找了两颗救心丸吃下,便站在屋檐下抬头望天,只盼今日锦书斋三楼不要因着下雨而推迟送物品的时辰。

半月为限,她的时间并不多。她不好奇锦书斋真正的主人是谁,但她一定要完成这笔交易。

特地在屋门外站了了一会儿,春雨带来的凉风吹散了身上的倦意。乐清提起精神走回书桌前,把昨晚画好的几十张草图细细筛查了一番,又排序叠好。

直至临近午时,她才罗列好所有的草图,接着又去小厨房做了四菜一汤的午膳。等环薇吃饱喝足,她便带着草图喊上环薇出府了。

虽然沈从则已经许可她平日可以自由出入伯爵府,但乐清不想自己出府时惊动太多人。就算今日天公不作美,她也只是与环薇各自撑了一把油伞徒步而行,并未坐马车。

阴雨天气,京都大街小巷的店铺摊位都还照常开着,行人倒是少了一些。

乐清这次出来戴了帷帽和披风,便没有引起街边太多人的注意。翠湖位于京都最中央的地段,距离伯爵府不远也不近,两人走了三刻钟便到了。

京都的翠湖碧波荡漾,雨丝轻轻落在湖面,荡出一圈圈涟漪。

乐清从前来过这里一次,彼时她还在宁远书院听学。翠湖旁有一艘很大的画舫,是梁国公府的私产。沈云鹤年满十六的生辰宴便是他向梁行之借来画舫所办。

她前世就很喜欢那里,在画舫上能听见流水声,给人一种可以随时启程远走的错觉。

两人站在翠湖的画舫边等了小一会儿,环薇举着油伞苦着脸道:“姑娘,这下雨天湿漉漉的,你到底在等谁啊?”

听出她声音里的不耐,乐清掀起帽纱的一角朝她笑道:“委屈环薇姐姐了,再等一炷香,梁小公爷若是不来,我们就回去。”

听到梁小公爷四个字,环薇眼中生出惊骇,她突的想起那日去香山别苑的路上,就是是梁行之出手帮了乐清。

“姑娘!你这是要与梁小公爷私会么!”环薇平日嗓门就大,这下音调惊得更大了:“万万不可,要是被主君知道了,你会被关进家祠的!”

乐清心中一顿,家祠这个字眼新鲜,前世她到死都没进过伯爵府的祠堂。就算被罚跪也是罚在伯爵府的正厅,沈从则如此爱惜脸面,怎么可能让她一个外室之女进祠堂。

但在环薇眼中却不一样,她好歹是伯爵府的义女,姓沈。往后待到她嫁人那一日,终究还是要拜过沈家的祖宗才能出嫁。

乐清面不改色对她解释道:“姐姐,你想想,若是私会我岂会带着你?还站在京都最显眼的翠湖旁?我是约了梁小公爷......“

“乐清妹妹!”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听见不远处传来梁行之的声音。

春风化雨,这位京都的翩翩公子身着一身珊红的华服,踏着翠嫩的青草迎面向乐清走来,后头还跟了一个小厮,撑着一柄大伞小跑着为他挡雨。

这一幕落在隔岸酒楼中人的眸里,真就像是一对冒雨相会的佳人才子。

公坚礼双眸微眯,想起先前竹砚说过好像是范瑞对她有些意思。怎么......她会约上梁行之?

梁行之走到乐清跟前,额上的发鬓沾了一些雨沫,他笑望着乐清:“今日一早就收到了好多笔研纸墨,我还纳闷自己何时定了这些玩意儿。原是乐清妹妹的手笔。”

乐清举着伞朝他服了一礼:“清晨就叨扰了小公爷,原是我的不对。小公爷向来明月入怀,想是不会置我的气。”

被她夸了一口,梁行之脸上的笑意更浓:“哈哈哈,几日不见,乐清妹妹真是越发嘴甜了。让你冒雨好等了许久,也是我的不对。走,我们先上船再说。”

说完,他便当头朝画舫里走了。

环薇见着乐清真要跟着他进去,不由拉了一下她的披风:“姑娘,你如今已经及笄了。私下与外男独自......“

知道她想说什么,乐清牵住她的手紧了紧:“姐姐,没有独自,不是还有你和小公爷的随从么。还有,你瞧那硕大的画舫里难道没几个下人?”

环薇听完,还是杵在原地没有动。

“乐清妹妹快进来,一会吹了冷风可得受寒了!”梁行之站在船头朝乐清喊道。

乐清应了一声,转头对环薇说:“你看小公爷如此坦荡,不是你想得那般,宽心吧姐姐。”

她耐着性子劝说一番,方才使得环薇终于迈动脚步走进画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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