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恒国,福佑元年金秋十月初九。

秋日夜晚的凉风吹进京都南城门近郊的一座小院里,好似想吹散那满院子的药草味。

月光罩在院中的杏花树上,若是谁有一双阴阳眼,就能瞧见那树上正飘着个半透明的身影,与话本子里描绘的魂魄如出一辙。

此刻那魂魄正静静凝视着院中石桌边的女子。

女子看起来年纪不大,着一身单薄的青色儒裙,披着枣色的麻布外衫,浓黑的长发简单挽在脑后,只插了一根纯银的簪子。

她头枕着手臂趴在石桌上,像是睡熟了一般,手边还搁着一盏茶。

细看之下女子面色冷白,七窍流血,原本润泽的粉唇已变得青紫,唇鼻之间早已没了气息,显然已经去世好几个时辰了。

沈乐清飘在合欢树上望着自己的肉身等了许久,从申时等到亥时,都没见到话本子里的黑白无常来接她。

等到的却是看见自己的耳目口鼻中慢慢渗出了乌黑的血液来。

她记得很清楚,今日傍晚自己坐在院中被凉风吹得有些冷,于是点了一盏热茶来喝。喝了几口便心悸了,再然后她就死了。

年幼时她就患了心悸的毛病,起先她以为自己是旧疾复发而死。现在看来并没有那么简单。

注视着自己僵硬的尸首,乐清笑了。

真是没想到啊,她该让的不该让的都让了,能忍的不能忍的都忍了,居然还有人念念不忘的想着她,想让她去死。

被毒杀的惨状如同零星的火花飘进了深山,终于点燃了乐清心中的枯木。

生前种种浮现在脑中,她笑得近乎疯魔,她笑自己此生真的太懦弱了,懦弱得等到死后才生狠。

“快,快,就是这里。”小院外突然响起隔壁邻居谢大娘的声音。

半个时辰前,谢大娘来给乐清送昨日约定好的药材,她敲了半天门也没见乐清前来开门。

想着这院里平日足不出户,身子骨又极为娇弱的小娘子,谢大娘担心她莫不是出了什么事,犹豫片刻还是让儿子搬来木梯,然后自己爬上墙头朝里边瞧。

瞧着乐清趴在石桌上唤也唤不答应,所幸便招呼儿子翻墙给她开了门,这才发现乐清已经没气了。

乐清心里是感激谢大娘的,若没有她爬墙这一瞧,或许等到自己的尸首腐烂了也不会被人发现。

不过这些官兵来得也太快了些,快得好像早就准备好似的。

大恒国繁荣昌盛,京都里没有宵禁。此宅院位处南城门近郊,距离开封府甚远,就算快马加鞭少说也要小半个时辰。

且谢大娘不会驾马,就算她中途遇到好心人带了一程去报官,来回一趟怎么样也要一个时辰。

“到了大人,就是这间院子。”谢大娘的话还未说完,小院的大门便被人从外推开来,十几个手持火把的官兵一拥而入。

乐清飘在树上看着更是觉得奇怪,怎么来的官兵都是督察院的扮相。平民死于家中,合该是开封府的人来才对。

督察院与刑部、大理寺并称“三法司“,主掌监察百官,弹劾及建议。一般情况下,没有重大案件和皇权特许,督察院只对官不对民。

“死者何人?”为首的官员站在桌前看着乐清的尸首问道。

“小清,她叫小清。”谢大娘赶紧上前一步回道。

那官员皱起眉头看了一眼谢大娘:“小清?”

谢大娘连连点头:“对,呃......这姑娘是一月前搬来的,身子不好,话也极少,平日里就托我帮她卖些字画换点吃食药材回来。她就让我唤她小清,别的我也没问。“

乐清听着她的话眉心一皱。

此时已经夜幕沉沉,十几支火把填满了整个小院。她那七窍流血的尸首在此刻显得尤为阴森恐怖。

寻常人家若是瞧见这么一具女尸,恐怕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乐清还记得谢大娘先前发现自己死后那惊恐的尖叫声。

眼下她却能同官兵站在自己的尸首前,答起话来毫不哆嗦,而她身边那个十几岁大的儿子也不见了踪影。

一切都太蹊跷了。

另一边有位官兵掏出银针在石桌的茶盏里探了探,又细看了一下尸首流出来的血迹。

“大人,茶水无毒,但...此女子确死于毒。”

为首的官员听完点点头,伸手朝后招了招,其余官兵便开始进屋搜查起来。

官员转头对谢大娘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死者的?”

谢大娘微躬着身子开始说:“小清昨个托我给她带些药材,有黄芪,白芷......“

乐清轻飘飘的落到树底下,确认没人能看见她这缕魂后便想跟进屋里看一看。刚一飘到屋门口就听见一道沉稳的嗓音响起。

“徐大人。”来人的语调不急不缓,却带着一丝威严。

乐清被这道声音吸引,转身便瞧见一位男子从院门口缓步走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两名带刀的随从。

男子一身墨色长袍,玉冠束发。在火光之下稍能看清他的模样,高鼻窄脸,棱角分明,如墨的眸子里一片深沉。

京都居然有长得这样好看的人,乐清心里不由感叹一声。

徐大人闻声看清楚来人,眉眼跳了一下:“公相?您.......怎么来了?”他露出一副惊讶的神情,接着便躬身朝男子毕恭毕敬道:“下官见过公相。”

听见徐大人对来人的称呼,乐清更是一惊。

公相?他就是大恒国朝廷上权势滔天的当朝宰执大人-公坚礼?

被叫做公相的男子并未说话,只见他身后的一名随从径直走进小院的屋内搬了把椅子出来放在他身后。

公相随即撩袍而坐,视线一转,停在了乐清的尸首上。

那位徐大人没得到回应,便一直躬着身子不敢起身,谢大娘更是缩在一旁不知所措。

在大恒国,或许有人不知当今圣上的名讳,但无人不知公相。

其人未及弱冠就一举夺得文武双状元。正式入仕至今已有十载,他初入朝堂便被先帝封为从四品大理寺少卿。

后又任正四品兵部侍郎兼固远镖旗大将军。短短两年的时间,多次挥师北上,下伐南疆,使大恒国南北边境不再受异国蛮夷的骚扰,甚至还收复了不少小国成为大恒国的附属国。

弱冠之年他班师回朝,又被先帝立为正二品太子少保。

在一年前的夺嫡之争中,他矛头一转,告发太子有谋逆之心,举荐先皇废太子,立年仅十岁的三皇子为储君。

五月前先皇驾崩,三皇子继位,公坚礼自此便成为了大恒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执大人。

沈乐清十四岁初入京都的那一年,便是公坚礼班师回朝的弱冠之年。

她曾在别人的口中听过无数次公坚礼的名讳,也听说过他那些让人瞠目口舌的行事作风。

只是那些年,她深陷于闺阁之中,没有机会见过此人。况且,她的身份也根本无法与这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有任何瓜葛。

更让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死居然能惊动他亲自前来。

就在乐清思绪辗转间,屋内搜查的官兵走出来见着院中坐着的公坚礼,具都第一时间向他躬身行礼。

“可查出什么了?”公坚礼薄唇轻启,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徐大人转头看看身后的下属,只见下属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只好自己硬着头皮开口:“回公相,此女乃是服毒而死。”

“哦,服的什么毒?”公相眉尾一挑,像是来了兴致。

凉飕飕的天气,徐大人带着官帽的额头却流下了几滴冷汗:“回公相,目前,还未查明。”好在他声线还算是稳住了。

听完他的回话,公坚礼唇间发出一声轻笑。

秋夜的晚风冷得沁人,小院里的气氛就在他发出这声轻笑后降到了冰点,就连现在只是一缕魂魄的乐清都想打个冷颤。

“没查明白?”公坚礼手搭在椅子上看着徐大人。

“下官不敢...呃...下官,下官确实才得知此案不久,尚需得一些时间......”徐大人抱拳半跪在地,他身后的一众官兵也跟着跪了下去。

“无需多费时日,不如让本相来告知你真相。”公坚礼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椅子:

“新皇登基,当朝宰执却独揽朝纲,拥立太后垂帘听政,使我大恒国天子如龙椅上的傀儡。经督察院暗查多年,现查清宰执公坚礼实乃庆国人士,隐藏身份潜伏我大恒十四余年。”

徐大人听着公坚礼娓娓道来的话,呼吸一滞汗如雨下,他身后的一干下属皆是一副惊恐模样。

公坚礼却像说书人一样,抬手指了一下石桌上趴着的女尸:“此女名唤沈乐清。泰安伯外室之女,十四岁被泰安伯当作义女带回京都。此前因私通之罪被泰安伯爵府逐出家门,从此便记恨于泰安伯一家。”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接着道:“一月前,沈乐清被公坚礼收留,并安置在自己名下的宅院中,好让她私下替自己与庆国细作联系。此等作为,应有通敌卖国之嫌。”

话听到这里,徐大人整个身子都发着颤,险些跪趴到地上。

公坚礼转眼瞧着徐大人身后的谢大娘又道:“进来御史台多番弹劾公相诸多行事,恐有所暴露,公相便差人毒杀了沈乐清。证据,便在那老妇手中。”

一席话说完,小院里静寂得如同无人之地,沈乐清的魂也早就呆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闪亮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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