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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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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素木去找老爷子

从那边回来的赖提甫 两只小鸽子的遭遇

那人就在你我身边

跃进公社是这一年冬春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重点单位之一。工作队即将进点,这一消息的传来,引起了各式各样的反响和期待。麦素木本来事先得到过“老爷子”的指点,并且已经在活动、在准备,但是,随着工作队进点日子的逼近,他越来越不放心,越来越惊恐起来。再就是近来的国际形势。自从那位光头的老爷子指赫鲁晓夫。突然下台以来,据说一直在“停止公开论战”,挂了免战牌。这到底是怎么了?如此下去,他们何年何月才能过来?他的忍辱偷生、低三下四的苦日子还得熬到哪个世纪?一想到这些,就像自己的心肝穿到了铁签子上,放到了火焰上熏烤……

星期天,他提着两只雪白的鸽子,去找他的老爷子——亚力迈迈提。

三十年前,麦素木的父亲阿巴斯是绥定县著名的富豪。阿巴斯手里掌握着上千斛土地、十五台水磨、两个大果园、一个煤矿、两家商店和许多车辆、房产、牲畜。当地的农民中间传颂着这样的歌谣:

渠里的水流到了田里,

河里的水流到了戈壁,

人间财富流到了巴依家里,

漂亮的女子落到阿巴斯手里。

阿巴斯从少年时代过着放荡的生活,喝酒、赌钱、打猎、吸麻烟。他按照穆斯林的规则正式娶过来的老婆有七个,至于“玩一玩”的相好,比他脸上的胡须还多。他因此获得了“公牛”的称号,提起他的名字,从十五岁到五十岁的女姓都悚然心悸。但在一九三九年,阿巴斯五十六岁的时候,他忽然生了一场重病,上吐下泻,发烧发冷,一连十四天昏迷不起,脖子下面和肚腹上端凸起了三个比核桃还大的疖,脓血淋漓,疼痛难忍,请来了当时可以请到的各种医师和骗子,灌蛇油,抹蓝矾,喝苦豆子水,周身擦敷鸡蛋黄。最后,来了一位自称是来自和田的巫医,诵经、舞蹈、宰罗鸡宰罗鸡,意思是把病人身上的魔鬼转附在鸡身上再予以宰杀消灭。,并且脱光了阿巴斯的衣服用柳条把病人抽打抽打,意在驱鬼。了一顿。阿巴斯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前后折腾了四个月,总算又从坟墓里转了回来。又过了半年,他恢复了户外活动。

但是,不知道是由于病的痛苦、死的恐怖还是往日长期吸食毒品的刺激,病后的阿巴斯,变成了另一个人。身高力大、老而不衰的流氓、色鬼阿巴斯,如今瞎了一只眼、驼背、头颈紧缩,有事无事地脑袋总是一摆一摇(乡亲们认为,老年性摇头点头症是年轻时吃鸭肉过多的结果,想想鸭子们的头颈习惯性摆动吧),手总是乱颠乱颤。会唱各种淫荡的歌曲、善说各种下流的笑话的阿巴斯,如今变得口齿不清,嘴里好像经常含着一块滚热的洋芋。过往的放荡生活被抛到了七重天外,而自幼就被灌输渗透了的种种戒条和教训,突然变得无比清晰、神圣和强有力。他不再滥吸狂饮,甚至饭也不爱吃。他不但不再歪斜着眼睛看女人,甚至连最钟爱的独生子也不再抚摸,他想着的是死、灵魂、《古兰经》、天堂和多灾海即地狱。。病后的阿巴斯昼夜想着、说着一件事:到麦加麦加为克尔白——天房——安拉的房屋所在地,前往朝觐,为穆斯林五项义务之一。去,去完成穆斯林最后、最光荣的义务。又过了两年,他终于做好了准备,变卖了三分之二的家产,购买了骆驼、马匹,随身携带了充足的盘缠、细软,雇用了一批仆役,又举行了在绥定历史上空前未有的盛大的乃孜尔。有数百名巴依、乡约、霍加、伯克、卡孜、毛拉、伊玛目参加了他的告别宴会,近自霍城,远自精河、昭苏,都有贵客前来给他送行、祈祷,礼物中仅仅中外各种货币就够装满一条口袋。

然后,他庄严启程。几个月之后,有人说是看见他在南疆叶城。一年后,传说他已假道印度西渡红海。从此,失去了一切消息。只是在老人们的闲谈和叹息中,还偶然出现这样一个公牛——巴依——病人——圣徒的影子。

阿巴斯娶了六个老婆,生了十四个女儿,却没有为他生下一个儿子。直到他四十二岁,娶了第七个老婆——一个十五岁的姑娘,他的这个“岳父”比他小六岁,是个专门给毡子染色、绘制图案的工艺美术匠人。三年以后,麦素木出世。

打十岁,麦素木被送到麦德里斯学习《古兰经》经文的寄宿学校。。阿巴斯极力培养自己的独子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毛拉——伊斯兰学者。阿巴斯说:“我在上了年纪的时候得到你这一个可爱的儿子,你一出世,就有我这样一个富有的爸爸,这都是胡大的恩典。人们怕我、奉承我、围着我转圈、谄媚、发抖,但是,并没有人真正尊敬我,因为我的肚子是黑的(胸无点墨)。财富就像小鸟,你不可能永世捏在手心,而略一抬动手指,财富就鸟儿般地飞去个无影无踪。就像羊拐髀石立起来难,倒下去容易一样,财富的消散比集聚迅速得多方便得多。但是有一种财富是不会消散,不会被偷去、被抢劫的,那就是学问,好好读书去吧,棍子会把你教育成人棍子,维语把挨打叫做“吃棍子”,这里指经文学校的严厉的体罚规则。。不要忘了,你是大人物阿巴斯的后代。”

然而,麦素木终于还是辜负了父亲的期望,辛劳的麦德里斯的生活、日学万理的功课作业,完全不符合麦素木的心思,严酷的体罚的结果是顽童们挖空心思捣乱、作对以致破坏。每天吃棍子的未来的毛拉们,有些个顽劣异常,无事不闹。麦素木在麦德里斯昏天黑地、勉勉强强地度过了一年以后,十一岁的他使出了惊人的手段:装神经病。先是在他回家时候,当着父母半夜假装说梦话,他发出一声声令人毛发倒竖的惨叫,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围绕着一个怕字,不知道他受了什么样的惊吓。然后他白天也专说莫名其妙的话,做莫名其妙的事,呈现莫名其妙的神态。他骗过了几乎所有的人,有短短几天他自己都迷糊了,不知道是神志正常的他装作神态不正常,还是神态失常的他自以为是装作神志不正常……总之,他中途辍学了。

麦素木从小就受到周围的人宠爱和阿谀,从小就意识到自己的优越。他五岁的时候,保姆带着他在苹果园里游玩,他无端地哭了一声,正好父亲从那里经过,一鞭子就把保姆打倒在地上,满头满脸的血。麦素木感到了恐怖,也感到了一种特殊的满足,他笑了。

但是,十三岁的时候父亲的朝觐出行,使他的命运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六个“大妈妈”和她们拥有的比自己的母亲还大的十几个姐姐,把剩余的家产瓜分一空——伊斯兰教的法规,女儿也是有继承权的。麦素木的母亲只好改嫁给一个靴子匠。靴子匠继父要他学缝补靴鞋。他不甘心。皮革和旧鞋的臭气,他受不了。他缝坏了鞋,糟践了皮子,折断了锥针。继父给了他两记干干脆脆的耳光(这是他从小没有受过的),他一怒之下跑掉了。拜求经文学校同学的家长,给他在国民党的县政府里找了一个文书的职位,那时,他才十六岁。等到一九四四年,他十九岁,伊犁、塔城、阿勒泰三区人民爆发了反对蒋介石国民党的民族民主革命起义,他又摇身一变参加了民族军。由于他是个“知识分子”,人又聪明,很快当上了营级军官。四九年新疆和平解放后,人民解放军与民族军胜利会师,民族军成为人民解放军的一个部分。一九五一年,作为解放军的一个军官。他复原了,被安排在一个县里担任科长。

科长的职位使他飘飘然。谁来得早,巴扎就属于谁。他二十四岁当科长,他是个抢先而来的人。最多三十岁,他可以当县长。三十五六岁,他可能当州长。那么,四十岁左右,他将成为省一级的领导干部。这完全可能实现,因为,在这个边远的地方,在勤劳、质朴、憨厚的哈萨克牧人和维吾尔农民中间,他感到自己是羊群里的骆驼。

复员不久后的诸事更是称心如意。老婆叫古海丽巴侬,细高挑儿,黑黑的脸庞,碧蓝的眼珠,目光如水。古海丽巴侬是乌兹别克族。从此,麦素木填履历表的时候,言谈中都干脆把自己也说成是乌兹别克,后来又说成鞑靼-塔塔尔。他内心深处觉得维吾尔人是那样愚蠢、低劣和不开化,只有冒充乌兹别克,更好的则是鞑靼,他的高贵的血统才能与出类拔萃的现状相称。

他有了带宽宽的前廊的房子,有了果园,有了呢子衣服和旱獭皮帽子,老婆的耳环上,也坠上了从伊犁的黑市上买来的准红宝石。许多的客人,包括私商、阿訇和在押罪犯的亲友,提着礼物来“拜访”他,他的家里经常是杯盘狼藉,宾朋满座。他自幼就种下了出人头地和肆意享乐的愿望,这种根深蒂固的愿望的开始实现,使他膨胀十倍地追求进一步的出人头地和享乐。

欢聚完毕,将众客人送走后,他常常想起少年时代便失去了的父亲。父亲朝觐出行后,没有了音信,但是父亲的威风威仪却渐渐在他身上复活。许多的记忆重现了:豪华的宴会和麦西来甫。仆人提着喀什噶尔彩色镂花铜壶侍候宾客一遍又一遍地洗手维吾尔人有用手抓食的习惯(尽管他们并不乏餐具),所以宴会上不断洗手。。肉汁和酒液在饭桌上流淌。酒杯交相传递,酒瓶东倒西歪。还有通宵达旦的醉汉的舞蹈和野性的猥亵的怪声哄笑。

……古尔邦节宰牛宰羊,大把的铜钱抛撒着“施舍”,吹唢呐的人脸孔憋得像牛肝一样褐紫……夏日的狩猎,驾鹰驱犬,进山。他和阿巴斯爹爹骑着马,奴仆们赤脚奔跑追随,还有赌博的场面呢。屏神吸气,眼珠凸出,羊骨拐一把撒出,这个一声怪叫,那个面如死灰,额头上流下豆大的汗珠……何年何月,麦素木也将得到这样无所顾忌的、痛快淋漓的幸福!

一九五四年,伊犁哈萨克自治州成立了,各县也纷纷召开人民代表大会,正式成立各级人民委员会。麦素木本来十拿九稳要做县长的。一位副州长已经向他打了招呼,许多经常与他来往的友人已经向他祝贺。他就是从周围人注意的、讨好的、靠近的眼神里也可以看出自己提升在即。万万没有想到,在人代会上被提名做县长候选人的却是一个牧工出身的、文化不太多、其貌不扬的公社干部,上级简直是发了疯,代表们简直是发了疯,世界简直是发了疯!他妒恨得发了疯!是副州长欺骗了他,“密友们”欺骗了他,是共产党欺骗了他!口才、文化、资格、魄力、机敏,他麦素木哪一点比不上那个放羊的老粗!县长出门坐越野吉普,而他这个可怜的科长……紧接着,因为挪用公款和受贿,包庇反革命分子……麦素木又受到了批评和警告(就是因为他科里的一个该死的汉族干部告了他的状,捣了他的竿子,他才没当上县长的)。麦素木的梦醒了,觉得自己简直是上了当,全为了一个小小的豌豆粒那么大的官儿,而志满踌躇,竟为了一个婚前就声名狼藉的黑女人而销魂失魄。他所渴望的幸福、满足、快乐,其实一点也没到手,更可怕,更令人发狂的是,恐怕今后永远也到不了手啦。

他变得愤懑不平。他恨一切人,恨县长,恨副州长,恨密友们,也恨古海丽巴侬。他更恨那个告他状的汉族干部。一切灾难就是这些汉族干部带来的,如果他们不带来什么社会主义,如果听凭他和那位牧工比本事,比手段……那人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于是,这位羞于承认自己是维吾尔人的先生,渐渐变成了维吾尔民族传统的维护者,成了维吾尔民族的代表。一九五六年和一九五七年,他在一切场合抨击党的民族政策、干部政策和农业合作化政策,用各种恶毒的语言挑拨维吾尔族人民与汉族人民的团结。结果,他又错估了形势,党的领导并没有垮台,而是他自己受了三天批判。

麦素木灰溜溜了。他的黄白扁平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他虽然眉头深蹙,却见人就显出一种谦卑的微笑。旧日的密友们已不再登门,没有孩子的家庭像坟墓一样沉寂。有一天在收割后的麦田里,他看见一株孤零零的阿克提干(白刺草),他流泪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命运,孤独,枯萎,即将死亡,然而浑身仍然布满了狠毒的刺……

这天夜晚,一贯怕老婆的他为了一句话不中听把古海丽巴侬打了个半死。他步行来到伊宁市,天亮以后,他跑到酒铺买了一公斤酒,一口气喝了下去,将近一半顺着嘴角、下巴、脖子流到了前襟、胸腹以至裤子里。天晕地转的他走到街上,看到迎面过来一个穿干部服的人,他冲上去伸拳要打,自己却咕咚一声像一只空口袋一样地瘫伏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

麦素木醒来了,蓝色的天花板,猩红色的壁毯,雕花的木窗和木门,挑花的长窗帘。这是什么地方?他想坐起来,却使不上劲。门响了,麦素木转目一看,浑身血液都冻结了。进来的是一个面目狰狞的跛子,脖子上长满了黑毛,背后跟着一条黑狗。跛子看了他一眼,问道:

“您醒过来了吗?”

他想回答,却出不了声音。

过了一会儿,随着跛子进来一个衣着讲究的年轻人,年轻人唇上刚长出了不多的黄胡须,面带微笑,他叫道:

“您的情况怎样?麦素木哥。”

他大吃一惊:“您……认识我?”

“也可以说早就认识了。阿克萨卡勒(老爷子)早就把您的情况告诉了我。”

“老爷子?哪个老爷子?老爷子是谁?”

年轻人继续微笑着,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是老爷子把您救到了这里。他让我告诉您,您不该这样。您是维吾尔人的精华和希望。老爷子还让我给您讲一个故事。一个国王指一指自己的脸,又指一指自己的头。许多大臣因为不理解国王的意思而被送上了绞架。一个秃癞子走到了国王面前,国王指自己的脸,秃子指自己的喉咙。国王指自己的头,秃子指吐出来的舌头,于是秃子当了宰相。您听说过吗?您明白吗?”

这个故事麦素木依稀有一点印象,他想了想,说:“是不是说,喉头维吾尔语中,把贪污和不正当的消费都称为“吃”,因此喉头在这里,象征贪欲。使人丢脸,而舌头使人掉头?”

“看,您是多么的明哲,老爷子还让我告诉您,不要灰心,不要失望,来日方长,您会得到照顾和保护的。必要时,您还得牺牲几个您后一个时期的密友……”年轻人不回答麦素木的问话,只管说自己的,“过一会儿,我们一起吃点东西,然后,您休息一会儿,就可以回去了。以后,再也不用到这个地方来,也不用找我们。有什么事,我会去看望您,您不会不欢迎吧?”

“当然欢迎了”,麦素木被搅得昏头昏脑,“但是您至少应该告诉我,该怎样称呼您?”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我叫赖提甫。”

……麦素木回到了自己的身份。按照赖提甫传达的“老爷子”的指导,他振作起了精神。他用夸张的语言、激烈的态度和过分的热情,用鼻涕、眼泪、长叹检讨了自己的错误。与此同时,他主动地、无情地、深文周纳地解剖分析了他的两个密友。在批判这两个人的时候,“义愤”使他满面通红,声带颤抖。他把自己的一切错误的根源说成是这两个人,似乎他本来是一个纯洁的天使、一个贞洁的处子,一切灾难都生于这两个魔鬼的诱惑。他痛心,他后悔,他捶胸呼号,仇恨的怒火使他几乎晕厥。果然,这一切都奏效了,工作组宣布他是转变得好的典型。那两个家伙受了处分,而麦素木,照旧是党员科长。

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又半年过去了,始终没有赖提甫和老爷子的音信。老爷子是谁?他怎么那么了解他又能帮助他?他始终找不出个端倪。也许是对面清真寺里住的那个长者?但那人已经耳目昏聩,口齿不清。也许是县中学的一个德高望重的校长?他试探了几次,校长的每一句话都符合报纸社论的精神。怪事!莫非他是天上的精灵?是立在他左肩上的仙子?是的,前面已经提到:维吾尔人认为,每个人左肩上有一个仙子,专门搜集此人的德行,右肩上也有个仙子,专门搜集过失。怎么对他的事情知道得那样仔细?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神志当时是否正常,抑或是醉后的幻影?他几次到伊宁市想重游那个神奇的院落,他还记得门前有一条大渠,渠边长满低矮的、灌木式的丛柳。大门是紧闭的,门栓已经是斑斑黄锈。大门侧面前是高高的台阶,挡雨的拱形的花檐,窗口的蓝漆小门里是一个暗淡无光的甬道……但是,他没敢,他想起了赖提甫的告诫,更想起了那个满身黑毛的、面色阴沉的跛子,和跛子身后的可怕的狗,这里包含着一种麦素木还不了解的不祥的、令人不敢去靠拢的东西。

一九六一年秋,他将去跃进公社搞整社了,临行前一天,一个骑着驴子给人看病的江湖医生前来找他,那人留着撇非常俏皮的小黑胡子,很有野郎中的风度,只是走远以后,他认出来了,大吃一惊,既喜且惧。来的人是赖提甫!

赖提甫把跃进公社的许多事情告诉了他,特别是关于爱国大队的里希提与库图库扎尔,关于泰外库与伊萨木冬……

一九六二年春天,随着外来的颠覆活动,麦素木的久久压抑下去了的幻想又死灰复燃了,他再也不必用虚假的、诙谐的话语去讨好别人了,他再也不用有意识地歪曲自己的形象了。他挺起腰杆,说话粗声粗气,好像世界又掌握在他的手心里。尤其有趣的是,那两个当年因为他的检举而大倒其霉的他的老友,如今和他也尽释旧嫌,走在一起,共同沉浸在分裂、叛逃、改朝换代的歇斯底里。

就在这一年,他从“苏侨协会”木拉托夫那里弄到的却是苏联俄罗斯加盟共和国鞑靼自治共和国的侨民证,他变成了塔塔尔-鞑靼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当仁不让地当个鞑靼人吧。在他的心目中,鞑靼人似乎比乌兹别克人更富有欧洲人的特色。他似乎更加洋洋自得。

……然而他没有走成。胡大,命运为什么总是对他这样无情!他已经办好了一切手续,买好了汽车票,廉价变卖了家产。他到处告别喝酒,得了急性中毒性痢疾,上吐下泻,二度脱水,如果不是靠一连十二小时葡萄糖和生理食盐水的吊针滴注他早就一命呜呼了。等出了院,政府已经采取了一系列反颠覆反分裂的措施,他的苏联侨民身份经审查纯系捏造,他走不了啦……

这是一次比一九五七年工作组领导的对他的批判更严重的危机。他想跳伊犁河,想解下裤带上吊,想喝老鼠药。

他没有自杀。他找到了五年前被“救”的那个地方。他推开了高台阶上的小门,他走进了昏暗的甬道,他试探地叫了一声“赖提甫阿洪”,出来一个人,他吓呆了,熟悉的面孔,白净脸,几颗麻子,淡淡的眉毛,弯曲而突出的鼻骨,腮边赘疣上的一小撮毛,这人正是五年前负责批判和处理他的工作组负责人,州商业部门一个公司的领导干部亚力买买提!

“我……走错了地方。”麦素木嗫嚅着,退缩着。

“走错了地方,这叫啥话?”亚力买买提笑了,“不认识咱们了?请进!”

麦素木只好坐进了亚力买买提的客厅。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当年亚力对他进行批判时的严肃权威的抑扬顿挫的声音。

“您……没有走成?”亚力问。

“我……”麦素木像一个拴了脚爪的鸡,局促不安,不知说什么好。

亚力微微一笑,和善地、关切地说:“我本来打算打发人告诉您,最好是不走,可这些日子,太乱了。他们只顾了自己走,竟没有去找您。真不好。您太盲目了。您的样子像一个伤寒病人,这是不适宜的。”

“您要打发谁找我?您说的他是谁?”

“管他是谁呢?我们不必去考虑。说一说您的情况吧。瞧您脸上那副痛苦的样子,像一个正在生产的孕妇……”亚力开了一句玩笑,见麦素木不说话,他又说,“您是维吾尔人的精华和希望。我们不能离开新疆,新疆也不能没有我们。狗离了自家叫也叫不响。可您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是沉默,亚力继续说,“吞咽使人丢脸,多嘴使人掉头,而盲目的奔跑呢,”他指一指麦素木的腿,“可能带来更大的灾难!”

“您是‘老爷子’!”麦素木瞪大了眼睛,叫了起来。

“什么老爷子?”亚力冷淡地把手一挥。

“您是赖提甫所说的阿克萨卡勒!”麦素木继续惊喜地欢呼。

“什么赖提甫?我在问您的处境。”

麦素木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亚力摇摇头。“瞧,您有多蠢!”他说,“您本来应该聪明得多,无需乎跟着一些脖子上架着葫芦的人指没有头脑的人。乱跑。现在事情不太妙了……但也没有关系。您当过科长,吃过,玩过,花过,现在去农村吸一吸纯净的空气吧,它会使您的头脑更加聪明。您为什么哭开了?!什么?完了?没有的话,对于半拉子哈吉,他们的政策是很宽的。而且,一切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冬天,冰雪覆盖着大地,雪下面还有泥土,泥土里面还有冬眠的白虫子……”

在麦素木成了跃进公社爱国大队第七生产队社员之后,他又来找过两次亚力买买提,这间具有蓝色的天花板和雕花的门窗、挂着猩红色的壁毯的小小的房间,主宰了他的心。

这个星期天,亚力买买提半坐半卧地斜靠着墙,嘴里叼着一块被口水湿了的手帕,愁眉苦脸地揉着腮。看见麦素木进来,他吐出手绢,解释说:“我牙疼。”

“两只小鸽子顺便带给您,给您的孩子们玩去吧。”麦素木把鸽子恭敬地捧献过去,又补充说,“您自己知道的,我们成了穷人,拿不来什么像样的东西,真不好意思。”

亚力买买提一笑,又因为牙齿痛而扭曲了脸。他拿起转动着惊恐的小红眼睛的鸽子,抚摸着那洁白柔软的羽毛:“多么漂亮的小东西!”他注视着,哼哼唧唧,“呵,我的心肝,我的生命,我的可怜的……”他把鸽子放在一边,“多可惜!现在还不是玩鸽子的时候。将来……”

麦素木摇摇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亚力买买提注意地看着他。

“多么遥远的‘将来’啊!我们能不能看见,谁知道?”

“您失去信心了!”

“是的,信心有一点,但也有忧愁。光头老爷子下台了,也不敢论战了。这边又爆了原子弹。都是牛皮……”麦素木含糊地说。

亚力的面孔更加难看了,他握起拳头拼命捶打着带着一撮毛的右腮,好像恨不得把作痛的牙齿敲掉似的。

“听说,社教工作队马上就要进村了。”麦素木用一种可怜的、求助的眼光盯着亚力。

“那好嘛。”亚力的话好像是从鼻子里发出来。

麦素木的目光更暗淡了,他闷闷地小声说:“到处讲的都是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还有什么三大革命运动……”

“是的,”亚力的态度稍稍郑重了些,他腮上赘疣也不再跳动了,“情况是严重的,整天讲什么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但是,您有什么怕的呢?真主保佑您。您每天看报吗?”

“我没有订报。”

“为什么不订呢?也许,您会偷东西?”

“什么!不,不……”麦素木一怔。

“您会鞣皮子、擀毡子、编席子、造土炉、搓毛线、染衣服……吗?”

“不,不,您是……”

“别忙。这么说,您是一无所长。您的手里并没有握着任何本事。”看着麦素木那种惶惶然的样子,亚力得意地一笑,“可您还要过最好的生活,要超出一般的人,您凭什么?您依靠什么呢?”

“我有文化,我是干部……”

“这就对了,”亚力点点头,“文化、理论、政策这才是您的手艺。您,我,我们都是政治家。可政治家能像您那样目光短浅,灰心失望吗?能够像您那样不订报纸,不用最新式的提法和口号来武装自己的舌头和牙齿吗?哎咦,科长兄弟,哎咦,麦斯莫夫老爷,难道在乡巴佬中间,您也渐渐变成鼠目寸光的乡巴佬了吗?”亚力买买提停了停,又敲了敲正在跳动的赘疣,使它停息下来,“不错,现在讲阶级斗争,好啊,千万不要忘记,这是说给他们的,也是说给我们的。咱们谁也不能忘记喽。我们生活在一个大话连篇,一个话比一个话更猛更牛的时代,而我们:俄罗斯人、乌兹别克人、鞑靼人、哈萨克人与维吾尔人,我们才是大话的能手。哈萨克的谚语:大话可以通天!大话可以移山!大话可以改变世界,改变你我,改变伊犁河的流向!

“比如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好啊,多么好!但是,谁跟谁斗呢?这可不像打仗的时候两军对垒那么清楚。什么党内党外矛盾的交叉啦,什么四清与四不清的矛盾啦,谁知道会熬成一锅什么样的乌麻什乌麻什,玉米面稠粥。?我最近读了一些文件,有些话说得吓人呢!把农村干部说得坏成了什么样子!好哇,让他们用自己的油煎自己的肉去吧。您有什么可愁的呢?您不过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社员,一名群众。您也可以当积极分子嘛。您也可以左右逢源嘛……阶级斗争搞得遍地开花,搞得天翻地覆,搞得人心惶惶,这一定对我们不利吗?这话其实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我告诉过您,不要过多地到我这儿来。可您今天来了!”亚力不满地说。

“我放心不下。”麦素木捂着自己的胸口。

“是的,原因就在于,您缺乏信心,这对于一个政治家来说是很危险的。现在我要让您见一个人,他会告诉您您最希望听到的事情……”当麦素木急切地说想知道他将见到什么人的时候,亚力突然把话题一转,问道:“谢谢您的礼物。请问这两只鸽子我可以自由处置吗?”

“当然。”

“也许我应该把鸽子放掉吧?”亚力用疑问包含着嘲弄的眼神刺着麦素木,看来,他完全内行,鸽子一放就会飞返麦素木的家,送出去的礼物又会自行转回,这是养鸽人的秘术。“鸽子应该在天上,鱼儿应该在海底,毛驴应该在胯下,而豺狼——应该在深山密林里。”突然,他用那样迅速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叭叭两下拧下了白鸽子的头吃鸽子肉时维吾尔人一般不用刀宰而用拧头的方法。,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手,滴落在他的裤脚上,被残酷地杀死了的、失去了头的小鸽子仍然蹬着腿,抽搐着。

“等下烧熟了下酒,招待我们的尊贵的客人。”他打了一个唿哨。

从里间屋出来了一个人,头上缠着高高的称作“色来”的白布,大胡须,身穿长长的袷袢,一个大阿訇的样子。

麦素木连忙站了起来,抚胸曲身向阿訇问安。

“大阿訇”没有回答麦素木的行礼,用一个很熟悉的声音问道:

“您不认识我?”

“……赖提甫!”麦素木大惊叫道。赖提甫捂住他的嘴。

“您从……那边来?”麦素木哆嗦着,浑身都起了“小米”,不知是恐吓,是难受还是高兴。

赖提甫眯起一只眼睛,噘着嘴,微微点了点头。

小说人语:

对敌斗争,一抓就灵。这里说的是通俗小说(即非“大说”)学。

小说中的敌手与恶人恶势力,其迷人之处在于:陌生、另类、变数、突破常规、无边际、无拘泥、诡秘、计谋、伪装、阴暗、城府、坚忍、勇狠(或兼怯懦)、毒辣、纵欲、放肆、发泄、冒险、赌徒性格、神秘……自成一个别样的世界。如麦素木的老爹阿巴斯。

所以它满足了读者的窥视、好奇、惊觫、侦破、看透、揭盖子、抖包袱、仇冤、忿懑、报复、警惕、提防、保护、求知、极致、旁观(壁上观)、庆幸(自己的免于灾难,也庆幸比自己更有能力更敢干的人的毁灭)以及对某些坏人或仅仅是倒霉蛋大搞狗血喷头……过把瘾的心理需要。

有过这样的情况:小说里的一对仇敌,是一对冤家,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是一对爱疯了的疑似变态情侣,姑妄言之。哪怕是先期做好阶级与政治营垒的定性结论与诊断预后,写起反面人物,小说人仍然有一种难得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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