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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送人情有学问,还人情更有学问

李佩甫Ctrl+D 收藏本站

    骡子不是咸的

    呼国庆决定去市里一趟。

    他觉得,无论如何,他是对不住小谢的。

    自从呼国庆任县委书记以来,他心头上压的坯是抽了,却又扎上了一根刺。那就是,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谢丽娟。在很多个夜晚,他都在反反复复地思考着这个“如何面对”的问题。人家是个姑娘啊,人家把一颗心都给了你了,你TMD还是人不是了?!就说你不是人,可你总得给人家一个说法吧。然而,怎么跟她说呢?张不开嘴呀!

    可没法说,也得说。他必须见她一面。

    于是,在一个星期六的早上,呼国庆独自一人把车开出了县委大院。然而,不巧的是,车刚出大门不远,就被另一辆车堵上了。

    那是一辆桑塔纳。车门一开,从桑塔纳里钻出来的竟然是范骡子。范骡子快步走到他的车前,说:“呼书记,我来领圣旨来了。”

    呼国庆把车窗摇下来,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今儿我有事,有话改天再说。”

    不料,骡子跟他犟上了。范骡子说:“呼书记,我知道你有事,可我这事比你那事大,这事能给财政上弄一个亿!你要不想要就算了。”

    呼国庆车上的自动玻璃只关上了一半,又停住了。呼国庆沉着脸说:“骡子,你诈我呢?”

    范骡子说:“你是县太爷,我敢诈你?你给我个脸,我这是往死里给你干呢。刚才我不是说了,我是领旨来了。”

    呼国庆沉默了一会儿,说:“上来吧。”

    待范骡子上了车,呼国庆说:“说说吧,咋给我弄一个亿?”

    范骡子从随身带的包里掏出了一盒烟来,他三下两下揭了封口,从里面掏出一支,递给呼国庆,接着又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啪”地给呼国庆点上,说:“尝尝,味怎么样?”

    呼国庆吸了一口,含沙射影地说:“嘿,吸上‘大中华’了。”

    范骡子没接这个话茬,接着问:“品出来没有?”

    呼国庆“哼”了一声,说:“还行,味挺正。”

    范骡子把烟盒递过来,又让呼国庆看了看,那烟的包装十分精美,也看不出什么。可范骡子却说:“我实话告诉你,这是假的。”

    呼国庆又吸了一口,说:“假的?假也可以乱真哪。”

    范骡子说:“就是以假乱真。”

    呼国庆并不喜欢范骡子这个人,策略是策略,他觉得对这个人是应该防范的,就说:“说说那一个亿。”

    范骡子说:“呼书记,咱县东拐乡有个亿元村,你知道不知道?”

    呼国庆说:“知道。”

    范骡子说:“他们是干什么的,你知道不知道?”

    呼国庆沉吟了一会儿,默默地说:“知道。”

    范骡子说:“那是一个造假村。在那里,造假已经达到国际水平了。我让你吸的‘大中华’就是那个地方造的假烟。那个地方是造假‘一条龙’,啥烟都造,全是最先进的机器包装出来的,你根本看不出真假。他们那里年年先进,是造假造出来的先进。这个造假村的村长姓蔡,叫个蔡五,他是个精明人。据说,这家伙为了对付突击检查,还专门设计了一套暗号。啥人啥打发,要是烟草局的来查,那暗号是‘鬼子进村了!’;要是工商来查,他们的暗号是‘二号包间有饭局’;要是公安来查,他们的暗号是‘洗头的来了’;要是税务部门来人,他们的暗号是‘洗脚的来了’……我们准备把这个造假的窝点端了!”

    听了这番话,呼国庆心里生出了无限的感慨。他心说,人真是可怕呀!关于东拐乡的那个亿元村,他是知道的。过去,那个村一直是王华欣书记抓的点,那个叫蔡五的村长,跟王华欣几乎好到了称兄道弟的程度。王华欣曾经有个理论,叫做商品经济的初期,农民要学会钻空子。两手空空,你让农民怎么去致富?唯一的办法就是钻空子。就看你会钻不会钻,钻得巧不巧。到了一定的时候,有了资本积累,他们会慢慢走上正路的。当时,这套“华欣理论”在县里还是有一定市场的。于是,这么一个造假村就保下来了,而且年年先进。那个村可以说是王华欣的根据地,王华欣有很多上不得台面的“条子”,大多都是在那个村报销的。现在,范骡子提出要端掉这个亿元村,就等于说是断王华欣的“后路”!这对全县震动将是非常大的。问题不在于这个村是不是造假村,他造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谁都知道。可这件事由范骡子提出来,就不得不让人吃惊?!范骡子是谁?他曾是王华欣的铁杆呀!他恨呼国庆恨成那样,他为此曾经大闹过县政府……这真是一个出“叛徒”的地方哇。骡子本就是王华欣的人,可王华欣前脚走,他后脚就“反水”了。人是活脸的,你只要给他一个脸,他就能跟着你干。看来,他用范骡子是用对了。

    呼国庆心里已经非常清楚了。可他仍然说:“我还是有点不明白,毁了一个亿元村,怎么就能给财政上弄一个亿?”

    范骡子说:“他不光是造假的窝点,还是一个非法的烟叶集散地。为啥咱们的烟站收不上烟叶?管理只是一个方面,主要原因是,烟叶都流到他们那里去了。他们出的价高,有一多半烟叶都从他们那里流走的。他们那里是亿元村不假,可钱都窝在私人手里,是个别人得利。把那个窝端掉,烟叶进了烟站,是国家和县上得利。两个都是亿元,一个是村里的,一个是县里的。你要哪一个?”

    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谁都知道烟叶是人类的天敌,可他们这个县却是靠烟叶吃饭的。若是烟叶收不上来,那么,县财政就必然吃紧。可一个亿元村,与方方面面都是有联系的,事关重大呀!最后,呼国庆一咬牙,终于说:“干他!”

    范骡子说:“我就是来取‘上方宝剑’的。只要你一句话,我们就干了。”

    呼国庆很干脆地说:“干吧。”

    范骡子说:“呼书记,你光说句话不行。你想,这么一个亿元村,那蔡五是何许人,我说干就干了?”

    呼国庆脸一沉,说:“怎么,想动用公安?你跟他们联系就是了,还吞吞吐吐的,哪那么多毛病?”

    范骡子说:“咱县的人,不是用不用的问题,是一个也不敢用。你只要一集中,风就给你透出去了,到时候,叫你啥也查不出来。这一次,我是借人家武警支队的人,我跟支队长有点亲戚,让武警出面。再加上咱们的稽查,联合起来搞个突击行动……”

    呼国庆想了想,说:“也可以吧。注意,不要出什么问题。”

    范骡子说:“光这还不行,还要借你县太爷的大驾。你必须坐镇。也不要你出来,你在车里坐着就行,我只要你露露面。万一县里有人出面干涉,有你在场,就不会半途而废了。否则,就是查出来也白搭。”

    话说到这里,呼国庆明白了,看起来,这个范骡子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是粗中有细呀。

    呼国庆问:“你什么时候行动?”

    范骡子说:“就等你一句话了。不过,今天是星期六,是他们那儿的交易日,正好打他个措手不及。”

    呼国庆立时火了,说:“好哇,老范,你敢搞我的侦查?!”

    范骡子苦笑说:“我哪敢呢?我只是每隔十分钟,给看大门的老头打个电话,看你出去了没有。”

    呼国庆沉着脸说:“老范,下不为例。”

    范骡子连连点头说:“好,好。不过,我还有个要求,进入之后,你得把你的手机关了。这个蔡五,神通广大,说不定省里都会有人替他说话。”

    呼国庆皱了一下眉头,说:“行,我关了就是了。”

    就这样,呼国庆只得临时改变决定,跟范骡子到东拐乡去了。

    蔡先生

    在县城的西南方,有一个叫弯店的自然村。

    这里就是人们说的那个造假亿元村。

    弯店弯在一个河套边上,这里说是河套,却常年没有水,是个干河套。路沿上长有一趟一趟的柳树,是垂柳。因为没有水,那柳叶是半卷的,像是一个个小卷筒似的,倒也显得有些特别。如今,这个河套就成了天然的交易场所。每逢到了星期六,这里可以说是盛况空前,据说,这里的交易范围可以直达中南五省!当然,是非法的。

    而这么一个造假贩假的“大本营”,就是蔡五蔡先生搞起来的。

    说起来,蔡五还算是个残疾人,他的右腿有点瘸,是小时候爬树跌坏的。据说,儿时,他娘曾给他算过一卦,卦象很不好,说他命里有大灾,怕不成人。于是,就照卦人的吩咐,给他起了一个姑娘的名字,叫蔡花枝。蔡花枝六岁时上树掏喜鹊,一不小心,从树上摔了下来,把右腿摔坏了。家里人得信儿,可以说是欣喜若狂!一个个说:“破了,灾破了。这下娃有救了!”也不给他治,就这么落下“戴破儿”了。在平原,“戴破儿”是人受伤后落下的痕迹或毛病,是略有残疾的意思。命里有灾的人,身上有“戴破儿”,命相就破了,那是好事。从此,蔡花枝就走路一摇一摇的,常走“划船步”了。蔡花枝上边有四个姐姐,他在家里排行老五,一般都叫他蔡五。可他最乐意听的,还是人们称他为“蔡先生”。

    蔡五年轻的时候,曾在村里当过几年民师。他爱好非常广泛,教过小学的图画和体育,是画猫像猫,画狗像狗。偶尔呢,也代过几节语文、几节算术,是通些文墨的。人就那么瘸着,还特别喜欢打篮球,也是满场飞,跑起来一尥一尥的,冷不丁就投进去一个!瘸是瘸,人很蹿哪。这样的人能不精明吗?他的发展自然是从卷烟开始的。最初的时候,他是自卷自吸。那会儿,乡下人是吸不起卷烟的。村里人吸烟都是“一头拧”,揉上一把烟叶,随便用废纸一卷,就那么裹巴裹巴吸了。蔡五不同,他吸得讲究,一吸就是“两头平”的。他先是用烟斗卷,烟斗是自己用几块木板做的,纸也是事先裁成一条一条,那样压出来瓷实,卷出来也好看些。后来就越来越讲究了,烟丝切得细细的,用酒喷过,再放上香料,卷出来比卖的还好吸,就又自做了烟盒,白包,出门去就在兜里揣着,谁见了就讨一支吸吸,很美。日子久了,周围人有了婚丧嫁娶,买不起正牌香烟的,为了体面些,就来他这里订上个十条八条白包烟,给客人们吸了,都说好。钱是随便给的,有就多给,没有就少给。因为是当过民办教师的,有人求到门上,客气些的,就尊他一声“蔡先生”,他非常高兴!说一声:“拿去吧!”就不说钱了。以后,就这么做着、做着,越做越高级,越做市场越大了。先是他一家做,后来就家家做,做着做着,就走向“世界”了,做成了这么一个造假村。

    蔡五点子多,村里很快就富起来了。村人们自然都念他的好,在一次选举会上,全村人庄严地投下了神圣的一票,选他做了村长。自他当了村长后,全村人就统一改了口,都叫他“蔡先生”。

    蔡先生的生意怎么能不红火呢?看吧,就在那个长不过一里的河套里,每逢星期六,那里就成了一个巨大的蜂房,在上午十点以前,先是有外路的客商坐着各种车辆从四面八方往河套里涌来,很快就把整个河套堵满了。而这时的河套里则已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烟摊,每个烟摊的后边都会站着一个弯店的女人,弯店的女人个个都是卖烟的好手,她们从八岁到六十岁不等,那一双双懵懂善良的眼睛,全都笑盈盈地望着你。你说你想要什么吧,凡是世界上出售的香烟名牌,这里几乎全都出售!啊,这里可以说是一条烟的河流,假如你顺着河套向前望去,就会被那花花绿绿的香烟牌子所吸引,被那各种各样的精美包装所震撼,甚至会被那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所迷惑,在人头攒动的河套里,那嗡嗡嘤嘤的交易声直冲九霄,传得很远很远!

    那么,你能说这是在贩假吗?

    她们说,这是生意。看,那戴红袖标的老头,不是在收看车费吗?镇上的工商管理员不也在一个一个收摊位费吗?井井有条哇。听,那讨价还价的语气是多么亲切,又是多么的大度,你让一分,我也让一分,你让一步,我也让一步,都有碗饭吃,不就行了,说得多么好哇。在这里,人们都忙碌得像工蜂一样,一窝一窝地在头碰头地进行交易。他(她)们有蹲着的,有坐着的,有手袖手的。特别是袖着手的这种交易,是极富有诗意和想象力的,他(她)们的两只手在袖里藏着,就像是两个初恋的情人一样,悄悄地用手说话,你勾一下,我勾一下,你比一下,我再比一下,这时候手就成了他(她)们的“嘴”,那“嘴”极缠绵地勾扯在一起,有亲有疏,有分有合,一时是那样的决绝,一时又是那样的不舍……在那些袖子里又藏着多少秘密呢?

    当然,也有四乡里来的一些小贩和闲人,他们带着万分羡慕的目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窜来窜去,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一直到交易市场快要散的时候,他们才会上前讨价还价,捡一些便宜的,弄上一箱两箱,或一条两条,都是小打小闹罢了。这种喧闹会一直持续到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到了那时,人才会慢慢地流走。

    如今的蔡先生已经不做这些事情了,蔡先生只是在管理。蔡先生自己有一栋四层的别墅楼、三辆轿车,还有一辆是凯迪拉克,这辆车是村里给他配的。村里人也不知道这车到底好在哪里,村里人只说,蔡先生无论坐什么都是该的。蔡先生太忙了,蔡先生的接待任务也太重了,千万别让蔡先生累着。有时候,连蔡先生自己都有些恍然,嘿,人怎么说富就富了呢?

    可是,蔡先生做梦也想不到,他的死期已经临近了。

    人富了,是不是该有一点嗜好呢。蔡先生当然是有嗜好的,他的嗜好也很特别,谁能想得到呢,蔡先生居然喜欢养虱子。蔡先生的这个嗜好来源于童年,那可以说是蔡先生童年记忆的回潮。小时候,他家里穷,平原上有句俗话叫:穷生虱子富生疥。那时候,他身上总是生满了虱子,而每到晚上,待他脱光衣服时,娘总是坐在油灯下给他捉虱子,这是十分生动的一幕,娘的两只手在他的裤缝里扪来扪去,两个大拇指甲盖总是很快地就扪住一只,“叭”的一声,有血光溅出来,很动听。在很多个夜晚,娘的指甲盖总是被虱血染得红霞霞的。

    要知道,蔡先生是很孝顺的。娘老了,娘后来得了瘫痪病,一直在床上躺着。蔡先生不愁吃穿,蔡先生的老娘也有人侍候,蔡先生只是想在老娘身边尽尽孝道。所以每隔几天,上午的时候,蔡先生是不见任何人的,那是蔡先生亲自为老娘梳头、擦身、捉虱的时间。蔡先生是个很讲究的人,每当他给老娘捉虱的时候,他都要事先准备好一根细白线,每捉一只,他总要把虱子绑在那根细白线上,虱小线细,这活儿是要巧的,只有手巧的人才能做,可蔡先生就能做成。待蔡先生给老娘捉完虱子时,那根细白线上也就拴满了。蔡先生就把那拴满虱子的细白线绑起来,吊在让娘能看到的地方,那拴满虱子的白线滴溜溜转着,有一点点一点点的小虱头在动……娘一看就笑了,他也笑了。很愉快呀!不是吗?不过,这根拴满虱子的白线一般要挂上几天,待它再也不动的时候,蔡先生就把那根白线取下来,留下一只公的,一只母的,悄悄地再放回到娘身上去,他发现虱子的生命竟是如此的顽强,吊过几天后,它仍能活过来,仍能继续繁衍,这里边是不是也有一点精神哪?太有趣了!也只有这样才能博娘一笑。于是就周而复始,这样的事情做得多了,蔡先生也就上瘾了。蔡先生是个大孝子哇!

    这一天,正当蔡先生坐在他的别墅楼上,给他的母亲捉虱子的时候,弯店村出了大事情了。

    十点半的时候,只听得一片嗡嗡声,河套里像炸了窝似的,人们像是乱头蜂一样,四下逃窜!他们先是嚷着:“鬼子来了!”后来又说是:“二包来了!”还有人说是:“洗头的来了!”可他们到底也没弄清是哪方面的人,只见河套里乱哄哄的,到处都是人声和纷乱的脚步声……弯店的女人们是舍不得那些香烟的,在人们来回逃窜的时候,她们却在用身体紧紧地护住各自的摊位。她们似乎也不怕查,她们有蔡先生呢。然而,当她们彻底醒悟的时候,已经被武警和稽查大队的人包抄了!

    等蔡先生得到消息的时候,连村子都被围住了。蔡先生起初还是很坦然的。当有人飞蜂一样跑来给他报信儿时,他也仅是问了问是谁带人来的,有人就说:“是范骡子!”他听了之后,“噢”了一声,说:“是骡子呀。骡子不是犯错误了吗?”说着,他打开手机“叭、叭、叭……”接连打了几个电话,接着说:“不要慌,不就是一个范骡子吗?我下去看看。”说着,蔡先生就拄着拐杖,一尥一尥地下楼去了。

    蔡先生来到村街上,看见武警和稽查大队的人正分成一组一组,在查他的“地下工厂”呢。而那个范骡子就站在村街的中央,叉着腰,俨然一副大领导的派头,显然是他在指挥这次行动。于是,蔡先生走上前去,绵绵地说:“老范,王书记没来吗?”

    范骡子听他提到了王华欣,脸微微红了一下,说:“老蔡,我可是奉命行事哇。”

    蔡先生站在那里,笑了笑说:“老范,是不是缺钱花了?”

    范骡子愣了,接着,他哈哈一笑,说:“老蔡,我劝你一句,还是老老实实地配合检查吧。今儿,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蔡先生绵绵地说:“真的吗?那我倒要看看。我也实话告诉你,用不了半个小时,县上就有人来!”

    范骡子说:“好,好,我也不跟你争。我知道你手眼通天,我现在就领你去见一个人。”

    这时,蔡先生才稍稍有些吃惊了。不过,他还是跟着范骡子去了。当他们来到村口时,只见村口处停着的是一辆奥迪。可这辆奥迪对蔡先生并没有产生什么威力,蔡先生什么样的车没见过?可他却不知道车上坐的是谁。但有一点他清楚,看来,坐镇指挥的并不是范骡子。

    范骡子走在前边,他加快步子,走到那辆车前,对着摇下的车窗说了几句话,接着,车门就开了,呼国庆挺身从车上走下来。

    范骡子就给蔡先生介绍说:“这是县里的呼书记。”接着又对呼国庆说,“这一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蔡村长。”

    呼国庆看了他一眼,说:“你就是村长?”

    蔡先生是知道呼国庆的,他曾经在会上见过他,忙说:“是。我是村长。”

    呼国庆说:“造假村的村长?”

    蔡先生觉得很委屈,他是很想讲讲道理的。他说:“呼书记,你过去没来过咱这里,说起来,还是咱这儿穷哇。上头不是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嘛。我呢说起来只是个芝麻绿豆,在你们眼里,狗不是……”

    呼国庆不容他再说下去,脸一沉:“你就是这样造福一方的吗?!”

    范骡子说:“操,他标标准准是造假发的横财!你一人造假不说,还带动一村人造假!”

    蔡先生不服,蔡先生说:“这我倒要问一问,何为真?何为假?”

    呼国庆带着一种探究的目光望着这个瘸子。他甚至对他有了一点点欣赏。就是这么一个人,竟然搞出了一个造假村。村里的确是富了。初进村时,他就看到了,村里铺的是水泥路,村街的两旁也都安上了路灯,村子中央矗着一个大水塔,房子几乎全都是新盖的,墙上都贴着一色的“马赛克”,看上去十分漂亮。而一家一家的门楣上,也都贴着特别烧制出来的瓷片,那些瓷片上的字也都是很有些寓意的,像什么“福如东海”、“吉祥如意”、“和气生财”之类。这真是个能人哪!呼国庆望着他,冷冷一笑,说:“你说呢?”

    蔡先生绵绵地说:“我这个人好说实话。要叫我说,烟这个东西,本来就是毒害人的。那么,真的,就是真毒。假的,就是假毒。相比起来,是假毒好呢,还是真毒好呢?再说了,烟总归是一股烟,冒冒气而已。我这里真也罢假也罢,养了多少人呢。别的不说,光镇上的干部养多少?工商、税务又从我这里拿走多少?王华欣书记讲过……”

    一听到“王华欣”三个字,呼国庆气得脸都白了,厉声说:“胡闹!你这叫理吗?歪理!”

    就在这时,只见村外的柏油路上,先后开来了三四辆车,有两辆竟然还鸣着警笛,呜呜地朝村里开来了!

    蔡先生觉得是“救星”来了。不管是县里来的,还是乡里来的,总可以替他说说话的。于是,他抬起头,往村外望去。

    呼国庆也跟着扭头看了一眼,他也仅仅是看了一眼,重又把身子扭过来了。他挺身站在那里,背对着“呜呜”驶来的警车,心里说,我倒要看看,来的到底是谁?!

    不料,那些车辆却在离他们有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住了,先还有警笛呜呜响着,后来连警笛也不响了……最先从车上下来的那个人,一只脚里一只脚外的,还大喉咙吆喝了一声:“老蔡,咋回事?!”可紧接着,又“猴”一下钻回去了!

    就这样,那些匆匆赶来的人,连车都没下,就前车变后车,后车变前车,一辆一辆地顺原路退回去了。不用说,他们的眼还是很尖的,他们都看见了县委书记呼国庆,有他在那儿站着,谁还敢上前呢?!

    呼国庆冷冷一笑,说:“老蔡,你不简单哪,把政府的人都调来了。我看他谁敢干扰打假,为虎作伥!”

    蔡先生勾下头去,脸上露出了很沉痛的样子。片刻,他又抬起头来,很温和地说:“呼书记,我看这样吧。我知道县上也有难处。这样好不好,县委、县政府的工资,我们包了……”

    这一次,倒使呼国庆大大地惊讶了,他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也敢这样说?!他心里说,疯了,这人八成是疯了!没等他把话说完,呼国庆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说:“你、你……简直是狂妄至极!县里的工资让你来发?国家公务人员的工资都让你来发?!笑话!”呼国庆不想再跟他啰唆了,他对范骡子指示说:“严肃处理!”说完,就扭头朝他的车前走去。

    蔡先生也有些讶然。他想这个人怎么这样呢?他怎么一点道理都不讲呢?我已经让这一步了,难道他还不满足?蔡先生是做过几年民办教师的,说起来也算是乡村里的“知识分子”,他觉得他应该做到仁至义尽。于是,他又一尥一尥地追上呼国庆,说:“呼书记,不要这样,我劝你还是不要这样。何必呢,如果闹下去,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呼国庆站住了,他回过身来,尽量平静地说:“你威胁我?”

    蔡先生绵绵地说:“我哪敢呢?我只不过是……”

    呼国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严肃地对范骡子说:“假烟、假商标,包括机器设备,统统给我收缴,一根线都不能留。另外,你给我狠狠地罚他,罚得他倾家荡产!”接着,呼国庆径直上车去了。

    蔡先生愣愣地站在那里,他心里说:这人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猴脑宴

    呼家堡来了一位重要的客人。

    早上,当得知客人要来的准确消息时,呼伯沉吟了一会儿,吩咐说:“让国庆来一趟,替我陪陪客人,这对他有好处。”

    可是,根宝打了很长时间的电话,却一直没有跟呼国庆联系上,呼国庆的手机关了。

    呼伯听了杨根宝的汇报后,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显然,老头心里不大高兴。于是,根宝忙说:“我再跟他联系。”

    然而,一直等到中午,客人都到了,还是没有跟呼国庆联系上。

    呼伯摆了摆手,淡淡地说:“算了,呼县长忙,就让他忙去吧。”

    听了这话,杨根宝暗暗地吐了一下舌头,以前,呼国庆不管是当县长还是县委书记,呼伯从未称过他的官职,现在居然称起他过去的官职来,这说明,老头确实生气了。

    不过,这次来呼家堡的客人也的确是不一般。客人是直接从北京来的,在省里都没多停,就到呼家堡来了。据说,在省城的时候,省委书记要请他吃饭,被他婉言谢绝了。

    这位客人的年龄并不大,有四十来岁的样子,中等个,剃一寸头,很随便地穿着一身T恤衫,看上去散散淡淡的,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不过,他身边跟着的那个女子却显得靓丽无比,人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的样子,高挑个,长披发,袅袅婷婷的,身上挎一造型奇特的小坤包,下了车,那高贵一步就走出来了。

    表面看来,下车的只有两位,可他们却带来了两部车。一部是他们两人乘坐的“奔驰”,另一部“丰田”面包,是跟在后边的。要从这个角度说,那排场就大了。

    客人姓秋,名叫秋援朝,是一位京城元老的儿子。他的父亲早些年曾做过平原省的省委副书记,后又做过一阵封疆大吏,“文革”时被人打折了腰,曾秘密地在呼家堡养过伤,受到过呼天成的保护,那有关“呼家堡绳床”的神话,就是他传扬出去的。这位元老如今虽已退居二线了,但在京城,仍然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秋老膝下有两个儿子,一个叫秋建国,现在是南方一个城市的市长;这次来的秋家老二,早就下海经商了,如今是一家跨国公司的总经理。此人在社会上是很有些名头的,在商界,只要一提“秋公子”,可以说无人不知。

    “秋公子”这次来呼家堡,当他见到呼天成的时候,所做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立马跪下身来,实实在在地给呼天成磕了一个头!呼天成赶忙上前把他扶起来,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可不能这样!”

    “秋公子”说:“老爷子说了,当年要不是呼伯伯,就没有我们一家人的今天。老爷子还说,见了您,当行大礼。父命不敢违呀。”

    呼天成说:“可不敢这么说,这么说就过了。你爸是老领导了,那是何等人物?枪林弹雨都走过来了,‘文革’那点事不值一提,吉人自有天相嘛。你爸他身体好吧?”

    “秋公子”笑着说:“老爷子目前身体无大碍,就是血脂稠一点、血压高一点,老毛病了。说起身体,老爷子还有个笑话,他特好砸核桃,我专门给他买了一个砸核桃用的小锤,他竟然不用,说是太专业就没有味了……”说着,“秋公子”奉上了秋老给呼天成写的亲笔信和他带来的礼物,礼物由那位靓丽的女子拿进来的:两瓶洋酒和两支上好的西洋参。

    呼天成看了看信,说:“你爸爸睡的还是那张绳床吧?”

    “秋公子”说:“可不,反正每天总要在上边躺一躺的,说是可以包治百病,有那么神吗?”

    呼天成说:“时代不同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习惯。也就是个念想罢了,也没有报上吹乎得那么神。”接着又说:“你爸怎么不出来走走哪?让他多出来走走嘛,走走好哇。”

    “秋公子”说:“老爷子也总想出来走走,可他毕竟年纪大了,坐飞机不行,坐车又太慢,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担得起呢?所以,也就是说说。不过,他倒是每天坚持锻炼。”

    入席之后,“秋公子”有点惊讶地望着满桌佳肴,说:“没想到啊,在中原的乡村,也能吃到这么好的大龙虾呀!”

    呼伯笑了笑,淡淡地说:“到乡下来了,也的确没什么好招待的,吃个便饭吧。”

    “秋公子”说:“太丰盛了。说实话,我在广州五星级宾馆里吃的活龙虾,也只有这个水平。小朱,你说呢?”说着,他站起身来,双手捧着一杯酒:“呼伯伯,首先,我代表老爷子,敬您老一杯。这里,我还要说句话。老爷子的脾气您是知道的,他这一辈子,佩服的人不多,可他服您!真的。您听我说,老爷子说,六十年代初,他曾经有过一个动议,把您调上来,担任一个县的县委书记,却被您婉言谢绝了。所以,老爷子说,你呼伯伯是一个有远见的人。这可是老爷子亲口说的。”

    呼天成也端起酒来,笑着说:“远见倒说不上。不过,他们确实跟我谈过,谈了三次,还说要采取组织措施,非让我走马上任。我呢,是能力有限哪,一个呼家堡,就够我忙活了……”

    “秋公子”说:“不,这是一种大气。这说明您有战略眼光。”

    呼天成道:“援朝哇,你说这话就过了。我是一个玩泥蛋的,怎能跟你爸他们相比呢?他们到底是打江山的呀。”

    “秋公子”说:“老爷子有句话,说能治理好一个村庄,就能治理好一个县、一个省乃至一个国家。道理是一样的。他还说,您老是四十年不倒翁,几乎是无人可比呀!”

    呼天成皱了皱眉头,说:“不敢,可不敢这么说。吃菜,吃菜。”

    接着,“秋公子”又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呼伯伯,您那做人的绝招,也该给我们这些后生晚辈传授传授才是呀。”

    呼天成哈哈一笑,说:“我一个玩泥蛋的,哪会有什么绝招?世间的事情,说起来,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

    “秋公子”连连点头说:“有道理,有道理。”接着,他又示意跟他一块来的那个靓丽女子:“小朱,你也敬呼伯伯一杯,这可是中原第一人物哇!”

    于是,那女子赶忙站起身来,说:“呼伯伯,我敬您一杯,祝您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呼天成笑着说:“丫头,人只能活一天说一天,从来就没有寿比南山的。不过借你的吉言吧。我是个土人,有个毛病,叫做酒不喝烟不戒,今天是你们来了,我破例的,只能略略表示一下……”说着,呼天成端起酒杯,微微地沾了沾唇。

    等饭吃到了一定的时候,“秋公子”再次站起身来,说:“呼伯伯,我今天是专程代表老爷子来看望您的。为了表达我的敬意,我特意带了一道菜,我想这道菜是您绝对没有吃过的……”说着,他拍了拍手:“把菜推上来!”

    一听说秋援朝还带来了一道菜,呼天成有点不大高兴,可他却没有表示出来,只叹了口气,说:“援朝哇,你这是折我的寿呢。”

    片刻,只见一位穿白衣戴白帽的厨师推着一辆小推车走了进来。那辆小推车有半人高,上边蒙着一个雪白的罩单,罩单的四周放着一些很精致的餐具。待车推到跟前后,从罩单的下摆处可以隐隐看到,车上放着一个木笼子,从木笼子里边传出的是“哗啦、哗啦”的锁链声。那个厨师介绍说:“这道菜叫‘活猴脑’,也叫‘灵魂出窍’。猴是采自峨眉山的灵猴,猴是活的,猴脑也是活吃,这道菜对老年人特别好,可以说是补品中的最上乘……”说着,厨师把调好的佐料一一摆在人们的桌前,而后他又把罩单上的一个早已弄好的四方口子掀开,露出了已经割去了天灵盖的活猴的脑浆,那猴自然是活的,脑浆白花花的,还一脉一脉地跳动着!……那厨师很平静地说:“现在请各位品尝。”

    呼天成默默地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这道菜叫人心里很不舒服。可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人家的一片“雅意”。

    “秋公子”马上说:“呼伯伯,这道菜,您是不是觉得残酷了?那您听我说,这里边还有个故事呢。听人说,早些年,峨眉山有家酒店专卖这道菜。在那家酒店里,总是关着十几只猴子,每次都让客人亲自去挑。每当客人去笼子前挑猴子时,所有的猴子都抖成一团,拼命地往后缩,生怕被人挑中了。然而,一旦有人挑中了哪只猴子,你猜怎么着,那笼子里就会发出一阵欢呼声!所有没被选中的猴子都欢呼雀跃,争先恐后地往外推那只被人挑中的猴子……呼伯伯,听了这个故事,您感受如何?”

    呼天成微微地笑了笑,说:“跟人一样,也是个性命儿罢了。”

    “秋公子”接着说:“所以,世间的事情,没有什么残酷不残酷,只有适者生存。当然,这跟老爷子的看法是大相径庭……”说着,他拿起一个匙子,抢先给呼天成布了一勺猴脑……

    可是,呼天成却站起来了,呼天成招呼说:“根宝,你替我好好陪陪客人,让客人吃好。我头有点晕,对不住各位了。”当呼天成走出去的时候,他心里说,这事太过了,一旦传扬出去,影响太坏。过头的事,他是从来不做的。

    “秋公子”见呼天成没有吃活猴脑,心里不免有些失望……

    饭后,安排客人休息的时候,呼天成特地把“秋公子”一人叫到了他的茅屋里,当两人坐下来后,呼天成说:“援朝,有什么需要我办的,你说吧。”

    “秋公子”淡淡地说:“也没什么事,主要来看看您老人家。”

    呼天成看了他一眼,说:“贤侄,那猴脑,不是我不想吃,是实在吃不下,我在那儿没当场吐出来,就是好的了。不过,你的心意我已经收下了。”

    “秋公子”十分遗憾地说:“那可是稀世珍品,大补啊!”

    呼天成笑着说:“东西是好东西。可我人老,口味也老,拿不下了。”接着,他话锋一转,又问:“你那个公司,据说经营得很红火?”

    “秋公子”随口说:“还可以吧。我们是跨国公司,在全世界十七个国家建有分支机构,包括美国、日本、加拿大……”接着,他用试探的口气说:“呼伯伯,您呼家堡如果想入股的话,我可以优先考虑。”

    两个人就这么漫无边际地谈着,那话看似很家常、很随意,可句句都是事先考虑再三才说出来的。“秋公子”脸上先是还带着那种貌似恬淡的傲气,那傲气是在京城的小圈子里滋润出来的,有一种无所谓的散漫和君临天下的味道。可谈着谈着,那傲气就渐渐从他脸上消失了。那傲气是被一种声音磨去了。呼天成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可那声音是带有方向性的,很磨人哪。

    最后,呼天成的两眼一眯,说:“贤侄哇,你公司那么大,我一个村办企业,股就不入了。这样吧,我呼家堡送你二百万,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秋公子”听了后,紧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说道:“那就……不必了吧?”

    呼天成轻轻地拍了拍沙发靠背,说:“你也别嫌少,再多,我就做不了主了。”

    “秋公子”终于说:“我谢谢呼伯伯了。我们最近正好要上一个新项目。那……就算我借的吧。”

    呼天成突然说:“写个借条也好。”

    “秋公子”一愣。

    呼天成又慢慢地说:“你别误会。这二百万,你可以还,也可以不还。但钱出去了,最好有个凭据。呼家堡还是集体嘛。贤侄哇,借钱不犯法呀。只要借据在,你见过谁借钱借出事来了?”

    “秋公子”立时顿开茅塞,说:“明白了。呼伯伯,谢谢您了。”

    呼天成说:“谢什么啊,代我向你爸爸问好,过些日子,我会去看他的。”

    “秋公子”走的时候,是杨根宝送他上车的,他带走的是一张二百万元的支票。关上车门后,“秋公子”用略带遗憾的语气对坐在他身边的那位靓丽女子说:“这老头是活成精了!”

    然而,当杨根宝办完这一切,来见呼伯的时候,只见呼伯满脸沮丧地在那儿坐着。杨根宝轻声说:“呼伯,人走了。”

    呼天成却像没听见似的,很突兀地说:“根宝哇,我告诉你一个经验,当有人把你夸成一朵花时,那就是说,他必然有求于你。”

    杨根宝愣了愣,一时不明白呼伯的意思。

    片刻,呼伯长长地叹了口气,用忧伤的口气说:“二百万哪,就这么打水漂了。”

    杨根宝惊讶地说:“呼伯,不是你同意的吗?”

    呼天成摇了摇头说:“我是不能不办呢。他带这么重的礼,又带来了秋老的亲笔信,你以为他是干什么来了?”

    杨根宝说:“听说,他公司不是办得很大吗?说是光流动资金就有多少个亿……”

    呼天成缓缓地说:“多少个亿也不够他折腾。你没看,这是一个‘散财童子’呀!他这一趟不是白来的,以他的胃口,绝不只是这区区二百万。他分明是要拉呼家堡入股的。要是入了他的股,那呼家堡可就毁了。我说给他二百万,是堵他的嘴呢。这秋家老二,不如老大呀……”

    杨根宝怔了怔说:“那……”

    呼天成默默地说:“本来,我让国庆来,也是想让他给我挡一阵,挡得住就挡……这个国庆哇。”

    片刻,呼天成又说:“这钱,既不能多给,又不能不给。要知道,多少年来,秋书记……就说去年,咱们上药厂,也是秋老说了话的,不然,是批不下来的。他就是随便说句话,也不止值二百万。”说到这里,呼天成不说了。接着,他闭上眼睛,拍了拍头说:“条子留下了?”

    杨根宝说:“留下了,是他亲笔写下的借据。”

    呼天成说:“有了这张借条,他就不会再来了。”

    过了一会儿,呼天成问:“你跟国庆联系上了吗?”

    杨根宝说:“还没有。”

    煤是白的吗

    呼国庆站在谢丽娟的门前。

    有一刻,他甚至失去了敲门的勇气,可他还是敲了。

    门开了,小谢立在门口……

    仅仅过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谢丽娟一下子憔悴了,你甚至都认不出她来了。她整个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那满月一样的面孔瘦成了刀条形,颧骨都突出来了,在那张脸上,唯一醒目的,就是她那双凄然的大眼睛。

    呼国庆心里一紧,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

    谢丽娟淡淡地说了句:“进来吧。”说完,她扭头走回去了。

    呼国庆木然地跟着她进了屋。进屋之后,他发现屋子里十分零乱,东西堆得到处都是,书已捆成了一摞一摞的……呼国庆心里很疼,他站在那里,说:“小谢,我对不起你。在你面前,我是个罪人。”

    谢丽娟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意,她冷冷地说:“说这些干什么?在我临走之前,你能来看看我,我已经很知足了。坐吧。”

    呼国庆没有敢坐,他仍在那儿站着……

    谢丽娟双手抱膀,说:“坐吧,呼书记,您坐。这里是乱一些,但不至于脏了您的屁股吧?”

    呼国庆一屁股墩坐在沙发上,垂着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看呼国庆坐下了,谢丽娟说:“呼书记,你喝点什么?你看我这里,乱糟糟的,连茶壶都送人了。你要不介意,喝罐饮料吧。”说着,她走到一个纸箱前,掏了两下,从里边拿出了一罐雪碧,“叭”一下放在了茶几上。

    这时候,呼国庆抬起头来,只见他满脸都是泪水……

    顿时,屋子里沉默了,那沉默就像是一道闸门,启开了旧日的那些美好记忆,是呀,就在这个房间里,他们是那样地爱过。谁也没有想到那欢乐转眼即逝,留下的只是一些记忆的碎片。

    谢丽娟默默地点上了一支烟,说:“呼书记,你到我这里来,是想让我原谅你,对吧?那么,我明确地告诉你,我是不会原谅你的,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呼国庆说:“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我也不期望得到你的谅解,我只是、只是……想来看看你。我伤你伤得太重了。”

    谢丽娟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厉起来,她冲动地说:“杀了人还要验明正身吗?还要检验一下刀口的图案美不美吗?够了!”说到这里,她接连吸了两口烟,等情绪稍缓下来的时候,她又漠然地说:“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这样,呼书记。”

    呼国庆凄然地说:“小谢,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像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这样。”

    谢丽娟说:“当领导的,话说得很得体呀……”接着,她喃喃地说,“你知道我这段时间是怎样过的吗?我是在刀尖上熬过来的。我等啊等啊等啊……等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你知道我心里的感受吗?第一个星期,我想自杀,我想一死了之。后来想想,不值。第二个星期,我想杀人,我想把你们全都杀了,而后再……也不值。坦白地说,那个吴广文,我是偷偷见过的,那简直就是一个家庭妇女。第三个星期,我想,我究竟是败在了谁的手里?我一定要弄清楚我究竟败在了谁的手里。那时候,当我走出去,走上大街的时候,看着那一张张的人脸,我豁然明白了……”说到这里,小谢冷冷地笑了。

    呼国庆说:“小谢,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你为什么要辞职呢?你一个单身女子……”

    谢丽娟说:“我要离开这里。我必须离开这里,我一分钟也不想待下去了。这是一个麻醉人的地方。它不一下子把人杀死,它是用钝刀割你,一点一点地割,一点一点地旋,它让你像傻子一样活着……”

    呼国庆说:“小谢……”

    谢丽娟冷笑一声,又说:“我终究还是明白了,明白了你们这里的人,明白了你这块地方。你们这里不是有个地儿叫‘无梁’吗?过去,我一直不明白‘无梁’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起这样一个名字?现在我明白了,那就是没有脊梁的意思。你们这里的人个个都没有脊梁!所以,你们这里的人就老说,人活一口气。人活一口气。哼,那是一口什么样的气?窝囊气!”

    呼国庆说:“小谢,我一人不好,不要怪罪到我们这土地。地好地赖,也是养育过我们的。况且,自古就有‘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的说法。至于说人活一口气,我看也没什么不好。这也是这块土地上流传了几千年的生存法则。气虽然是软的,可它一旦聚集起来,也是了不得的。”

    谢丽娟两眼一瞪,说:“什么气?这算是什么气?这股气养的是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它滋养的正是那种玩弄权术的小男人。它是专门养小的,它把人养得越来越小。它吞噬的是人格,滋养的是狗苟蝇营。在这块土地上,到处都生长着这样的男人。为了权力你们什么都可以牺牲。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呼国庆说:“既然你说到了男人,我就给你说一说我们这里的男人。在我们这里,男人是什么?男人就是一股气。女人是什么?女人是水。我们这里最缺的就是水。因此,在我们这里,是把女人当水来养的,女人金贵就金贵在这里。而水呢,又是用来养气。因此,不客气地说,在中原,每一家每一户,都是活男人的。在这里,你是不可能理解‘男人’二字的真实含意的。那其实就意味着一种承受,意味着一种奉献。他们举着一张脸的时候,是为了另一张脸。我从来没有给你说过我的家庭,我不愿说这些。我的祖辈,我的父辈,他们从来就没有过爱,他们也不知道什么叫爱。他们只知道一个字:活。我的爷爷,我的奶奶,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他们几乎都是打打闹闹的一生,他们从来就没有自己选择过什么,因为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他们是在‘将就’中活的。你知道‘将就’的含意吗?在这里,‘将就’不是一般字面意义上的将就,那是一种长久的人生。是磨出来的人生。儿子是要生的,没有爱也要生。一个儿子是一个希望,两个儿子就是两个希望,有一个夭折了,就再生一个,他们生的是一种未来的希望。他们是在种植未来。在这块土地上,男人们背负着的是一条生命的长链,每一个扣都是一个大的‘活’字。这个‘活’是由无数个你所说的‘小’聚集起来的。你可以轻看我,但绝不要轻看这里的男人。至于权力,那是每一个地方的男人都向往的。权力是一种成功的体现。不错,在这里,生命辐射力的大小是靠权力来界定的。这对于男人来说,尤其如此。这里人不活钱,或者说不仅仅是活钱,这里生长着的是一种念想,或者说是精神。这是一棵精神之树,气顶出去的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渴望权力是一种反奴役的状态。在平原,有句话叫做‘好死不如赖活着’,这里边体现的自然是一种奴性,是近乎无赖般的韧性和耐力。同时还有句话叫做‘杀人不过头点地’,这就是一种切齿的反奴役心态。你说,这里的人怎么能不渴望权力呢……”

    谢丽娟一时呆在那里了。很久很久,她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看着他……接着,她眼里流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她抖抖地伸出一只手来,指着呼国庆说:“你、你、你……你告诉我,我只要你说一句话:在你们这里,煤是白的吗?!你说呀!”

    呼国庆站起身来,默默地走到了谢丽娟身前,默默地拍了拍她,而后,他犹豫了片刻,又轻轻地把她揽在怀里,小声说:“丽娟,是我不对,你能再给我点时间吗?”

    开初,谢丽娟的身体是僵硬的、麻木的。可渐渐地,那身子就软下来了,软成了一摊泥。她附在他的身上,最先时,她还咬牙切齿地说:“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不得杀了你……”可她吊在他身上时,两只手却越搂越紧,越搂越紧,紧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哭了,她流着泪说:“我恨,我该恨的,我怎么……这么不要脸哪!”

    于是,两个人就又“好”成了一团。这时候,两个人的脑子仿佛都不听指挥了,脑海里的命令与肢体语言是相违背的。谢丽娟的脑海里说:这个人没有一点人格,你不要理他!你不要理他……可是,她的舌头已跟他的舌头紧紧地搅在了一起,这一次仿佛比任何一次都来得猛烈,来得酣畅!两个人就像蛇一样地缠在一起,在疯狂的亲吻和触摸中,一点一点向床上挪去……

    等两个人都清醒之后,床上又出现了片刻的尴尬。谢丽娟泪流满面,一下一下地捶打着自己说:“我这是干什么?我真无耻啊!这算什么呢?我是你的情人吗?”

    呼国庆也觉得不应该再伤害她了,是你对不起人家。你已经欠人家够多了,欠账总是要还的,再这样纠缠下去,是很危险的……可他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她。

    谢丽娟扭过身去,呜咽着说:“你走,你走吧!”

    到了这时,呼国庆觉得无论如何也该给她一些补偿,不然的话,他会良心不安的。于是,呼国庆脑子一热,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丽娟,你如果执意要辞职下海,我也拦不住你。可你两手空空,是很难干成事的。这样吧,我给你弄一百万,作为你的启动资金,等将来……”

    不料,谢丽娟忽一下坐起身来,横眉立目地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妓女吗?!”

    呼国庆忙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呼国庆说了这么一句话后,也暗暗地有点后悔。一百万,不是个小数目啊。可话已经说出去了,覆水难收。好在谢丽娟没有接受。

    可是,他绝不会想到,就是这么一句话,也会给他种下祸根。

    挖到身上的都是“布鳞”

    晚上,一直到呼伯练过功之后,呼国庆才从树后的黑影里走出来。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呼伯。”

    呼天成扭头看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没说,径直进屋去了。

    呼国庆跟了两步,没敢进屋,就一直在门口站着。他是在回县城的路上才接到电话的。根宝在电话里说:“呼书记,怎么一直跟你联系不上呢?”呼国庆一边开车,一边对着手机说:“根宝,有事吗?”根宝说:“呼家堡来了一位客人,呼伯想让你陪一陪,可就是跟你联系不上。我都快急死了。”呼国庆知道,一般的客人呼伯是不会让人叫他的,他马上问:“那客人是谁呀?”杨根宝说:“北京来的,秋老的儿子,秋援朝。”呼国庆接着就问:“提什么要求了吗?”根宝沉吟了片刻,说:“给了他二百万。”呼国庆听了之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现在就过去。”根宝在电话里说:“人已经走了。”呼国庆说:“我知道,我得去给呼伯解释一下。”说完,不等根宝回话,他就收线了。这时候,他心里清楚,老头肯定生气了。

    他是了解呼伯的,老头是轻易不找人的,他一旦找到了你的头上,那等于说是给了你一个回报他的机会。可这样一个机会,却让他错过了。呼国庆心里很不是滋味。老头对他太好了,如果连这样一点事情你都不能做,那么……这时候,他深刻地体会到,人情是欠不得的,无论跟你是多么亲近的人,只要你欠了,活一天你就得背一天,这个账是刻在灵魂上的。平原上有句俗话叫做“挖到身上都是布鳞”哪!这“布鳞”二字,其实就是布料衣服印在身上的痕迹,这痕迹是肉眼看不到的,可你得永远背着。由此可以想见,在中原,给予和索取是不在一个层面上的。给予永远高高在上,那里边包含着一种施舍的意味,包含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而索取永远都是卑下的,是低人一等的,当你伸出手的时候,那就意味着你已经没有什么尊严了……

    在小谢那里,呼国庆已经领受过了“欠”的滋味。到了呼伯这里,他就更深切地感受到了那无形的压力。小谢还好说,那总还有两情相悦的成分。虽然人家付出的更多一些,但那到底是以爱作基础的,爱可以不讲任何道理。而呼伯就不同了,呼伯对他的关照和培养是以“赏识”为基点的。“赏识”说白了只是一种看法,就像是赏花一样,要你长得好才行,假如你枯了、萎了,那看法也是会变化的。在这块土地上,最牢固的是“习惯”,最靠不住的就是“看法”了。老头虽然眼光锐利,心胸博大,可他毕竟年岁大了,人一老就显得固执和多疑,保不定哪一天,他就不喜欢你了。有一堵墙是好事,墙是可以为你挡风遮雨的,可墙一坍,就难说了。国庆啊,从今往后,你必须把基点放在自己身上,你再不要期望呼伯的帮助了。任何帮助都是有代价的。不过,呼伯是有恩于他的,这一点,他必须牢牢记住。

    正当呼国庆站在那里胡思乱想的时候,只听呼伯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说:“国庆,进来吧。”

    呼国庆走进屋去,看见呼伯在那张草床上半躺半靠地坐着。呼国庆叫道:“呼伯,我来晚了。”说着,就默默地站在了老头的面前。

    呼伯笑眯眯地望着他,说:“国庆哇,你最喜欢吃啥?”

    呼国庆回道:“手擀面。”

    呼伯笑着说:“要吃还是家常饭哪。我让他们给下了两碗手擀面,待会儿,你也吃一碗吧。”

    呼国庆说:“行。我也是好久没吃了,解解馋吧。”

    呼伯说:“国庆,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是什么,最担心的又是什么吗?”

    呼国庆说:“知道。我这人好耍点小聪明,没有大聪明。”

    呼伯摇了摇头,说:“错了。你不是好耍小聪明,你是太聪明哇。你是一点就过,从不让人费二回事。要知道,人太灵性了,就显得过于敏锐。敏锐是好事,过于敏锐就不好了。这世上的事,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一旦十全十美就要出事情了。上次的事,我没有跟你敞开说,就是怕你一点就过,过得太快了,反而不好。人呢,要有余数。能挑一百斤的,你挑了八十斤,悠悠达达,还可以哼个小曲儿。挑了一百二,就喘了……”

    呼国庆静心听着,心里暗暗说,老头不糊涂啊。到了这把年纪,思路还是这么清晰,不简单哪。

    最后,呼伯说:“国庆哇,我送你一条经验。在这世上,什么都可以卖,就是不能卖大。你切记这一点。”

    话说到这里,呼国庆明白了,这是呼伯对他最严厉的一次批评,也可以说是一次警告!呼国庆暗暗地吸了一口气,恭恭敬敬地说:“呼伯,我记住了。”可他心里想,他也到了脱离老头的时候了,他不能总是在人的羽翼下生活。

    当呼国庆开车回到县城的时候,已是夜半时分了。这一天,他的确是太累了,他想的是赶忙泡个澡,好好地睡一觉。可是,当车开到县委门前时,却又被人拦住了,拦住他的竟还是范骡子。

    范骡子惊慌失措地说:“呼书记,出大事了!”

    呼国庆不高兴地说:“出什么大事了?”

    范骡子说:“有人扔我院里一个皮箱子……”

    呼国庆说:“这不是好事吗?”

    范骡子说:“你猜,那箱子里是啥?钱!满满一箱子的钱,这不是毁我吗?!”

    呼国庆淡淡地说:“那你慌什么?收起来不就是了。”

    范骡子说:“我敢收吗?挖到身上都是布鳞哪!我提上箱子就上你这儿来了。这他妈肯定是那个蔡五干的,这是想往我身上泼脏水哪!”

    呼国庆说:“多少钱哪,把你吓成这样?”

    范骡子说:“十万。”

    呼国庆笑了笑说:“既然送来了,你就收下嘛。”

    范骡子灰着脸说:“呼书记,这个事你可得做主啊!要不,到时候,我又成了……嗨呀,一晚上我接了多少电话,都是给那个蔡五说情的。还有,王书记也来了电话,他在电话里说:骡子,干得好哇,干得不赖,学会抄后路了。好好干吧……你听听,这话啥味吧。”

    呼国庆一怔,说:“王华欣也来电话了?”

    范骡子叹了口气,说:“这一回我是里外不是人了,连王书记都得罪了。”

    呼国庆看了范骡子一眼,说:“那你的意思呢?”

    范骡子说:“那个蔡五,是个磨动天。这还只是个开始,往下,动静会更大。我听他村里人说,那蔡五说了,无论花多少钱,都要把机器弄回去!还说……”

    呼国庆说:“我是问你的态度?”

    范骡子说:“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退是退不回去了,只有顶住。”

    呼国庆说:“对,你给我坚决顶住。”

    范骡子说:“呼书记,我要你一句话,到时候,万一上边有人说话,你得支持我,你得做主。不然,我可顶不住,我头皮薄呀!”

    呼国庆说:“怕什么?有什么事往我身上推,这行了吧?”

    范骡子说:“那,这钱咋办呢?”

    呼国庆说:“钱照收,他送多少,你收多少。”

    范骡子惊道:“那、那、那……”

    呼国庆说:“你不是怕担责任吗?跟我来吧。”说着,呼国庆把范骡子领到了办公室,当即叫来了县委办公室的值班秘书,让他又把钱箱打开,当众数了一遍,而后指示说:“你记一下,这笔钱,以县委的名义,奖励武警支队五万,另外那五万奖励给稽查大队……”

    到了这时,范骡子头上的汗才下了。他松了口气,说:“呼书记,那个蔡五,听说他到省里活动去了,我还是有些担心……”

    呼国庆说道:“让他跑吧,先观察他一段再说,我看他到底有多大能量。”

    范骡子说:“那好,我回了,你也回吧,广文还在家等着你呢。”说了这句话之后,范骡子马上就意识到这句话是说多了。

    一时,两人都有些不大自在。

    呼国庆心里涩涩的,眼里有了一丝警觉。

    范骡子心里也涩涩的,他在心里说,你个狗日的,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么一来,那旧有的芥蒂又悄悄地萌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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