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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瀛台起居注五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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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瀛台为南海子中一小岛,三面临湖,一面有桥可通出入。

  当戊戌政变事泄后,太后即诱帝至其处,谓:“赦尔一命,可居此中,不得与闻外事。”一面派心腹侍卫,严密防守,凡一举一动,俱有人报告于太后。且最酷者,虽实际上与以幽禁,仍每日须用其木偶之身,使之临朝,召见臣工,其苦正逾锢闭独处者百倍。因既置之大廷广厦之上,则声音笑貌,无一而可也。维时帝乃如颠如矣,如聋如哑,人亦以颠矣聋哑目之,谓帝果无统治之才而已。八月八日,大集朝臣,帝向太后行三跪九叩礼,恳请太后训政,此皆逼迫而为之,帝欲保其生命,则不得不屈从民。帝盖自幼孱弱,胆力不足,内虽明白,终不敢出以冒险。且一次失败,则神丧胆裂,视天下事皆可畏之境,太后如虎如狼,宁自屈抑,勿撄其锋,所谓达心而懦者是。是日下午,荣禄以兵一队,护送帝往月坛致祷,自是帝遂成一高等之祭司。《传》曰:“政由宁氏,祭则寡人。”帝之谓欤?

  慈禧又恐舆论讥其残忍,乃令太监于茶店中播为风说,传帝种种昏庸不道、无端迷信西法,谋杀太后,舆论乃翕然以帝为非,以太后之再训政为是,外人使馆中亦信是说,帝遂益处于孤立地位矣。帝于一身外,虽皇后不敢与之道一密切语,何况他人?故此小岛中之日月,虽玉步未改,宫庭如故,左右侍奉之尊严,表面丝毫未损,而实则无形之独夫、高贵之流囚而已,较之鲁宾孙之寂处孤岛,精神上之苦痛,突过百倍。异哉!此众叛亲离之皇帝,绝非才德之问题,而权利之问题也,顾其时外人亦腾一种强硬之抗论,为太后之箝制,为帝之生命苟不保,外国政府必起干涉,太后颇以为恨。此即端、刚崇信拳匪之言,所由乘间而入也。未几,太后乃以帝病诏告中外,一方面延请名医以证实其事,亦弥缝再起训政之一术耳。

  慈禧以帝名义降谕,谓“自四月以来,朕即觉违和,至今日病势未能轻减”云云,各省乃纷纷应诏求医。江苏巡抚乃送名医陈莲舫入都。陈到京后数日,即由军机处带领上殿。叩称毕,跪于下,太后与皇帝对坐,中置一矮几,皇帝面苍白不华,有倦容,头似发热,喉间有疮,形容瘦弱,鼻如鹰钩,据陈意,颇类一西人。太后威仪严整,一望而知为有权力之人,似极以皇帝之病为虑,小心看护,貌若慈母。故事:医官不得问病,太后乃代述病状,皇帝时时颔首,或说一二字以证实之。殿庭之上,惟闻太后语音。陈则以目视地,不敢仰首。闻太后命诊脉,陈始举手切帝脉,身仍跪地上。据言实茫然未知脉象,虚以手按之而已。诊毕,太后又接述病情,言帝舌苔若何,口中、喉中生疮若何,但既不能亲视,则亦姑妄听之而已。太后语毕,陈遂叩头谢恩而退。又以病案及其治理调护之法上呈军机处,转奏于帝。陈所开案,先言帝之气体热度等,又述呼吸器病已十余年,又言发热则由于身虚心劳之故。方药则系饮片数种,及调养身心之故,亦不知皇帝果服与否也,陈既以年迈,不甘受拜跪之苦,且如此诊治,毫无把握,乃急欲出京回籍。惟官差重大,不得进退自由。后以法行贿于太监,自陈年老多病,不能留京之故,太后亦不问也。盖当时各省延医甚多,留京者尚有十余人,去一陈未必动宫庭之疑。但不行贿,则内监等势将挑拔,令太后动问,则恐生变耳。故陈知其窍,行贿而免,决无后患也。是时,慈禧实有废立之意,风示各省督抚,使之赞同。而两江刘坤一、两湖张之洞,皆上奏反对其事。上海公民推经元善为领袖,上书激切言不可废立之事。太后震怒,命捕经治罪,经逃之律门以免。慈禧又以帝名义降谕,罢免新政,谕谓:

  朝廷振兴商务,筹办一切新政,原为当此时局,冀为国家图富强,为吾民筹生计,并非好为变法,弃旧如遗,此朕不得已之苦衷,当为臣民所共谅。乃体察近日民情,颇觉惶惑。总缘有司奉行不善,未能仰体朕意,以致无识之徒妄相揣测,议论纷腾。即如裁并官缺一事,本为陶汰冗员,而外间不察,遂有以大更制度为请者。举此类推,将以讹传讹,伊于胡底。若不开诚宣示,诚恐胥动浮言,民气因之不靖,殊失朕力图自强之本意。所有现行新政中裁撤之詹事府等衙门,原议将应办之事,分别归并以省繁冗。现在详察情形,此减彼增,转多周折,不若悉仍其旧,著将詹事府、通政使、大理寺、光禄寺、鸿胪寺等衙门,照常设立,毋庸裁并。共各省应行裁并局所冗员,仍著各督抚认真裁汰。至开办《时务官报》,及准令士民上书,原以寓明目达聪之用。惟现在朝廷广开言路,内外臣工条陈时政者,言苟可采,无不立见施行。而章奏竞进,辄多摭拾浮词,雷同附和,甚至语涉荒诞,殊多庞杂,嗣后凡有言责之员,自当各抒谠论,以达民隐而宣国是。其余不应奏事人员,概不准擅递封章,以符定制。《时务官报》无裨政体,徒惑人心,并著即行裁撤。大学堂为培植人才之地,除京师及各省会业已次第兴办外,其各府、州、县议设之小学堂,著该地方察酌情形,听民自便。其各省祠庙不在祀典者,苟非淫祀,一仍其旧,毋庸改为学堂,致于民情不便。此外业经议行及现在交议各事,如通商惠工,重农育材,以及修武备、浚利源,实系有关国计民生者,亟当切实次第举行;其无裨时政而有碍治体者,均毋庸置议,著六部及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详加核议,据实奏明,分别办理。方今时势艰难,一切兴革事宜,总须斟酌尽善,期于毫无流弊。朕执两用中,不存成见;大小臣工等,务当善体朕心,共矢公忠,实事求是,以副朝廷励精图治、不厌求详之至意。将此通谕知之。于是帝所经营百日间之新政,一切推翻,而凄凉寂寞之小岛中,黯然无色矣。

  瀛台本为帝、后避暑之所。戊戌政变后,太后驱帝于此,无分冬夏皆居之。每日朝罢,即赐一藤椅,置台中,令帝据其上,中宫及妃嫔皆隔绝,不许通闻问。苟离藤椅,则左右监视之太监必报知。若动笔墨及阅视书籍,尤悬为厉禁。帝遂借痴骙孩气以自韬晦。一日,帝见海子中水鸟飞翔,伫立良久,忽顾命太监,欲得弹弓取中,以为消遣取乐地。盖内监中恒有此器,帝国见之熟也。一小内监不知利害,闻帝有命,欣然往室中取出以授帝。帝援弓发丸,果得中二小鸟。正娱乐间,不知已有他监报于太后,太后命监问讯:“孰敢以弹弓献帝,导为淫乐?”小内监闻之,色变,知不免,乃自投于海子中以死。

  太后闻之,犹罚其他监视者数人,或笞或苦差,无一免者。自是,帝有所命,内监充耳不闻矣。

  日本某军官,庚子联军入京时,曾任军事驻京数月者也。

  自言管领乾清宫一带地,捕获一内监,拘禁之,询以连年太后待帝情状,能举一事者,予以银币一枚,否则杀无赦。内监乃曰:“宫内承值,向分班次,数月或数日一易,予辈固不能常在帝后之侧也,故予自戊戌冬季至己亥秋间,仅入值五次。又以位分卑,不能窥见个中真相。然有二事常映于脑中者,至今犹耿耿不忘。一日,大雪,太后方居慈宁宫,帝在瀛台,约日禺中时,太后忽命内监携狐裘一袭赐帝,谕曰:‘尔可为帝言:老佛爷念万岁爷寒冷,得此裘当温暖。今日虽大雪,正吉日也。此裘钮扣皆系金者,乞万岁爷注意。’又曰:‘下二语须续续言之。俟帝答何语,归以报予。’内监领命,以裘进,如太后旨。帝曰:‘吾知之。’内监仍续言不已,至于十数。帝怒曰:‘吾已知之,尔可归报太后:太后欲吾自死耶?此必不能也!朕得裘,方庆温暖。钮扣金则金耳,于朕何与?’某复命,太后闻之,色顿变,意不怡者累日,自是见上色愈厉,防闲愈密矣。此一事也。又一日,适为小除夕。宫中故事:例设汤团食之,以为吉祥。帝朝慈宁宫,后命以一盎赐帝,计五枚。

  帝食华,问:‘汤团佳乎?’答曰:‘佳。’后命再进五枚,又食尽,复令重进。帝蹙额曰:‘饱欲死,实不能食矣。’慈禧作色曰:‘予赐汝食,汝可违乎?汝既言佳,又安可不食?’帝勉强食尽,而不能下咽,乃窥太后面他向时,即尽吐于袖中。三碗既毕,复连进两碗。太后方因他事料量,不复赐与,帝均佯食。及回宫时,两袖累累皆汤团云。此又一事也。”己亥冬,太后与左右密谋废立。意既定,遂先以溥携为穆宗嗣,谕军机草诏进。后在慈宁宫召帝入,以诏示之。盛气谓曰:“汝意若何?”帝叩首曰:“此素愿也。”太后曰:“汝既愿之,曷缮此诏,行将发布。”言已,命内侍以朱笔进,嘱帝照录一通。诏曰:朕冲龄入承大统,仰承皇太后垂帘训政,殷勤教诲,钜细无遗。迨亲政后,正际时艰,亟思振奋图治,敬报慈恩,即以仰副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乃自上年以来,气体违和,庶政殷繁,时虞丛脞。惟念宗社至重,前已吁恳皇太后训政。一年有余,朕躬总未康复,郊坛宗庙诸大祀不克亲行。值兹时事艰难。

  仰见深宫宵肝忧劳,不遑暇逸,抚躬循省,寝食难安。敬溯祖宗缔造之艰难,深恐勿克负荷。且入继之初,曾奉皇太后懿旨,俟朕生有皇子,即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统系所关,至为重大,忧思及此,无地自容,诸病何能望愈?用再叩恳圣慈,就近于宗室中慎简贤良,为穆宗毅皇帝立嗣,以为将来大统之畀,再四恳求,始蒙俯允,以多罗端郡王载漪之子溥俊继承穆宗毅皇帝为子,钦承懿旨,欣幸莫名,谨敬仰遵慈训,封载漪之子为皇子。将此通谕知之。此等伤心之文,为历史所仅见。谕中不独使自言甘心引退,且以其死刑明告于众,惨何如也!且又不得不谢圣母之恩。慈禧徒以一念之私,遂不惜加害于帝身,以期达其志,亦云忍矣。相传帝以朱笔勉录一过。色沮手颤,屡搁屡起,始能竣事。忽咯血不止,几晕仆于地。后恻然曰:“汝宜保重。”盖此时后亦良心发现,不复能举其傲狠之盛气以临之。向之刘季逑之幽唐昭宗,陈敬则之逼齐末帝,殆又有过,虽无属毛离里之亲,而名分上乃系母子,亦觉良心上太过不去。

  呜呼!忍哉!旋太后命内侍以藤椅至,亲为整理枕褥,扶令上舆,若不胜其慈爱者。此皆慈禧诡诈欺人之术,掩饰愚人耳目者。及帝既回瀛台,而太后之颜色复变矣。翌日,立嗣之诏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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