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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 金融危机中的制造业 ·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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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全公司上下因饭碗危机而人心惶惶,柳钧与罗庆开会,商定调整岗位架构。罗庆工作积极主动,勇于表现,柳钧逐年扩大对罗庆的授权,眼下罗庆已经成为公司的副总。岗位架构调整是罗庆去年提出,罗庆认为公司从无到有,又从几十个人发展到而今的千人,却依然沿用最初制定的架构,导致公司管理重床叠架,职责不明,条理不清,人浮于事,内耗渐增。调整架构的构想早在去年已经有了定论,柳钧也已拿出方案与各部门负责人讨论可行性,原定于今年推广实施。但是新劳动合同法的实施,让架构调整困难重重,公司很难劝说员工做出与原有的劳动合同有所不同的岗位变迁。因此架构调整设想一拖再拖。反而,眼下弥漫在整个工业区的倒闭风和裁员风帮了柳钧,当一个问题摆在面前,“调整岗位还是失去饭碗”,大多数人息事宁人地选择了前者。余下的少数,便容易各个击破。

这一次的调整,柳钧明刀明枪摆明了铁腕。铁腕必然招致反弹,现在的人谁都不笨,尤其是腾飞腾达多的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员工,柳钧预计反弹的人必然直接走依法保护自身权益之路。然而,为配合调整的强硬需要,柳钧势必不可能很顺利地对反弹有求必应。但他担心一件事。年初时候劳动局曾经重手作出警告,对于不遵守新法的公司开出巨额罚单,即便是重大环境污染都没领教过的巨额罚款。而且听说这么重手处罚的不止本地,而是全国同唱一首歌。企业任何与新法擦边的行为都会被劳动局放大了警告。柳钧有点儿担心公司的调整动作会被抓典型,他让老张提前向劳动局投案自首,说明情况,回复却是让柳钧目瞪口呆。官员口头表示,眼下工业区的首要任务是保证企业存活,对于新法的执行暂缓,有些不是人命关天的劳资纠纷他们会酌情手下留情。虽然没有文件,可是柳钧这一回相信他们。他连忙向狐朋狗友广而告之。说到原因,他想到钱宏明曾经跟他争辩过的有关房改为什么教改为什么的利益站位,他根据钱宏明的理论推而广之分析劳动局的口头答复,原因就是那么简单:毕竟,财政收入依靠企业税收,企业首先不能倒。在企业不倒的前提之下,新法可以有力贯彻实施,但是当企业在目前的经济大环境下普遍摇摇欲坠之时,新法可以靠边站,保谁不保谁便有了另外取舍。如此匪夷所思,令柳钧一再感慨钱宏明分外冷峻的眼光。

出差开行业会议的时候,柳钧接到公安局打来的电话,要求他去办理嘉丽的取保候审。柳钧只记得律师为钱宏英做取保候审,但被钱宏英意外拒绝。可他们并未提出给嘉丽取保候审,怎么公安局反而主动来电。想到自己还得过两天才回家,就让崔冰冰去办理。崔冰冰没时间,一个皮球踢给掏钱请律师的公公柳石堂。

柳石堂急他人之所急,恨他人之恨,这个他人当然是钱宏英,他对嘉丽非常不满。钱宏英自首去之前差点因弟弟之死而精神崩溃,破天荒地抓住他哭诉了一天一夜,咬牙切齿发誓出来后绝对不放过嘉丽。柳石堂当然不可能替钱宏英动刀子,但让他出面保嘉丽,他心理很不平衡,总想做点儿什么手脚。因此他不愿律师跟随,再说,他也不舍得那论分钟计价的律师费,他相信他这个老江湖没有迈不过的门槛。

想不到现在的机关办事人员非常地热情主动,一听说他来保嘉丽,立即尊老爱幼地领着他办完所有相关手续,他说他不是亲戚不是朋友拿不出那么多钱,他们就给他打了折扣。一直等到柳石堂被领到医院将人领到手,才明白人家那是甩了一个烫手山芋,嘉丽这种在案子里无足轻重的人,眼下正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那是个谁都想甩的包袱啊。柳石堂犯难了,他想不出该怎么处置闭着眼睛挂着吊针的嘉丽,可是不处置,儿子儿媳哪有时间,唯有他来当这个嘉丽的老家佣了,苍天啊。

问儿子,儿子不知道嘉丽父母的联络方式,问公安局,问出来的却是他儿子的地址电话,通过律师问钱宏英,也只知道嘉丽父母所处的城市。柳石堂只好带着保姆,守在嘉丽的病床边,等她睁开眼睛说话。崔冰冰本来不想沾手嘉丽的破事,可是看到公公如此犯难,只得处理完工作之后,于夜晚九点多来医院接替筋疲力尽的公公。柳石堂看看心里很满意的要财有财,要身份有身份,要家世有家世的儿媳,再看看病床上闭目不醒的嘉丽,拖儿媳出去走廊说知心话。

“阿三,这事儿吧,我看你一定得在阿钧回来之前处理妥当。我告诉你啦,男人都是轻骨头,看见林妹妹都走不开身。里面躺的那个,你千万别让阿钧接手,阿钧是老实头,那女人不知多想沾上阿钧找依靠呢,你要是不防着,到时候很麻烦。我走了,我让医生给她用了好药,医生说她会醒来,不是什么死人的大病。”

崔冰冰何尝不知道这个理,她正讨厌嘉丽干吗将联系人设定为非亲非故的柳钧呢,干吗总抓着她老公不放,害她不得不将女儿扔老妈那儿,来医院做胖丫头。一直等到嘉丽终于在十一点多悠悠地醒来,两个人的视线终于对焦,崔冰冰才有气无力地吐出一口长气。

“宏明……宏明……真的……吗?他们对我说话总是真真假假,我不相信。”

“是真的,宏明在生命最后一刻,一直与柳钧连线通话,柳钧至今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你的怀疑我很理解,不过这已经是既成事实。目前骨灰盒在我们这儿暂寄,我们不知道怎么联系你父母,又见不到你,宏明也没留下遗言该怎么处理他的后事……”

嘉丽从睁眼开始就哭泣,可是崔冰冰却看到很少的眼泪,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眼泪,可明明嘉丽都哽咽得无法说话,崔冰冰心说嘉丽眼泪已经哭干了?嘉丽哭了很久,才问:“宏明……跟柳钧说了什么?”

“你身体太弱,我暂时不方便跟你说,柳钧将当时的通话做了个记录,打算以后交给小碎花的,你回头恢复了再看。你背得出你父母家地址电话吗?让我来立即通知伯父伯母你平安出来的好消息。”

“我爸妈会伤心死的。小碎花也会哭死。怎么能通知他们呢?”

崔冰冰耐心地循循善诱,分析为什么长痛不如短痛,又为什么应该告诉家人事实,而不是让家人在黑暗中盲目而焦虑地等待,还说隐瞒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此时大家应该抱团尽力实现宏明的愿望。嘉丽终于在接近凌晨一点钟时认可了崔冰冰的道理,将父母家的联系方式告诉了崔冰冰。终于拿到联络方式的崔冰冰几乎不作停留,再和颜悦色地劝说了几句,就将嘉丽交给雇来的看护,累得摇摇晃晃地回家了。第二天一早,她就通知嘉丽父母来接手他们的女儿。

嘉丽的父母当然是立即赶来。崔冰冰一看他们火车到达的时间比柳钧飞回家的时间晚两个小时,当即先斩后奏,将二老与小碎花接到他们原来的住处,因为房产归属二老名下,暂时未被搜出没收。二老自然是急不可耐地想见女儿,崔冰冰好事做到底,亲自开车将哭哭啼啼的三个人送去医院。她问二老小碎花的学业怎么办,二老说正想办法,小碎花非本地户口,在老家找不到对口好学校,要不得付昂贵的择校费。崔冰冰说她有办法让小碎花进好学校,但是只在本市有办法,二老一时委决不下。

到了医院,崔冰冰非常不客气地掏出柳钧的回忆记录,交给醒着的嘉丽。她告诉嘉丽父母,朋友们都很恨。崔冰冰放下记录就走了。嘉丽焦急地打开看,看到宏明说到他现身的原因,她惨叫一声昏倒过去。嘉丽父母这才知道崔冰冰说朋友们很恨的原因,才知原来朋友们恨的乃是他们的女儿。如此,他们即使再有千难万难,还怎敢向钱宏明的朋友伸手求援?

崔冰冰明人不做暗事,回家就一五一十向丈夫汇报。柳钧皱眉道:“会死人。”

崔冰冰冷笑道:“要不然怎样,你做钱宏明第二?看她那样子,本来还想把自己甩给我们这些朋友了呢,可真不见外。或者你现在就去医院挽回?”

柳钧想了想:“就这样吧。我明天过去一下,如果小碎花入学有问题,我们帮助解决,从住宿到学杂费,一直包到小碎花不想读书为止。我还得提醒他们赶紧回老家,这儿待着,迟早被债主们找到撕了。”

“我去,我明天顺道过去一下,不像你得专门找时间去。现在非常时期,你还是好好盯着公司,先管住自己的生存。”崔冰冰牢记老江湖公公的教导,说什么都不能让柳钧看见嘉丽心软。

柳钧皱眉叹息:“你帮我去处理吧,我现在不能想那件事,不愿提,一想到,脑子里就有闷响,晚上又得做梦被闷响惊醒,很神经衰弱。宏明只提到让我照顾小碎花,唉……我鸵鸟一把。”

崔冰冰揉揉丈夫的头皮,将此事撂了,不敢在丈夫面前提起。

但是崔冰冰再回医院,却没见到嘉丽一家。问到护士站,护士说昨晚有苦主来大闹,吵着要昏迷的病人血债血偿什么的,还动起了手,一直到报警才拉开。那帮人还是虎视眈眈守到半夜才被警方劝走。病人家属不顾病人依然昏迷,赶紧出院跑了。崔冰冰想不到是这个结果,想到她见到的那个跳楼的债主,人家那家属当然是放不过嘉丽。她转去嘉丽父母住的地方,也没看到人。打嘉丽父母的手机,也是关机,一家人平地消失。

柳钧再也不敢鸵鸟,立刻飞车赶去崔冰冰从嘉丽嘴里骗出来的老家地址。也不知是他的车快还是怎的,反正他等到傍晚,还没等到嘉丽一家人回来。他完全是仗着车好,在小区保安的默许下,愣是在大热天赖在嘉丽父母家楼下。夜色四合,坐在车里才好过了些,柳钧不敢有些许走神,紧紧盯住黑暗中的楼道口。他隐约猜测到,嘉丽家人可能成了惊弓之鸟,但是他不相信嘉丽家人能不回家一趟。

果然,半夜之后,世界几乎沉寂,柳钧困得眼皮打架,嘉丽的父亲终于鬼鬼祟祟地出现了。柳钧跳出去,可是,任他再如何解释,嘉丽的父亲都不相信他是来帮忙的,因为嘉丽的父亲更相信一种合情合理的可能,那就是钱宏明的朋友恨死嘉丽。两人完全无法沟通,嘉丽的父亲自然是不肯告诉柳钧嘉丽怎么样了。

柳钧只能提出最后的要求:“您两位老人家在可预见的日子里照顾嘉丽都忙不过来,让我来照顾宏明的女儿。我是宏明最信任的人,也是最后联络的人,我对小碎花有责任,小碎花也从小跟我很亲。你们可以相信我不会亏待小碎花。”

“只要我们没死,我们自己照顾小碎花。”

“小碎花的学业很麻烦,她在国内上了一年小学,又到澳大利亚上了半个学期,如果在这边降级上学,又从二年级开始学,会比较吃亏。而且她还得过语言关,我有出国留学经历,可以帮小碎花扭转过来。而且我有财力可以让小碎花接受最好的教育。宏明刚刚去世,您三位目前都没有精力安抚小碎花的心情,大约只有我这个跟宏明从小一起长大的还算合适。我刚出差回来,很累,没力气花言巧语,只有一句表态:一切只为小碎花。但只要嘉丽恢复,她怎么想,我们再安排小碎花。我有家业,有身份,我的工厂摆在那儿,您随时可以考察我,我不会信口开河。如果我有胡说,您也可以砸我的工厂,很简单。您如果相信我,我今天就接了小碎花回去,从今后我女儿什么待遇,小碎花只好不差。我向宏明在天之灵保证,相信我,要不然宏明也不会临终托付给我。”

柳钧无视嘉丽父亲的一再拒绝,拉住他抢着话头一口气说了所有的话。但嘉丽父亲沉默。柳钧也不知嘉丽父亲是什么意思,最后只好来最直白的:“你们根本不用怀疑我,我不会跟你们抢小碎花,我自己有女儿。我完全是看你们现在照顾可怜的小碎花有心无力,而我只想为小碎花好,只为小碎花。您也累了,这一天这么大年纪都没休息,我能理解,但我不能给您时间。小碎花刚刚知道她父亲去世,她还很小,她需要有人安抚,必须立刻,这就是我赶来守候您的唯一原因。小碎花交给我吧,我的三家实业的地址,我的家庭地址,我父亲的地址,我太太的工作单位,我都写在这纸条上,您拿走,我家大业大,不可能为争夺小碎花卷包逃走,放弃那么多。您只要愿意,有时间了,随时可以回去找小碎花。伯父,我已经说到底了,可以相信我了吗?”

嘉丽父亲又是沉默了近十分钟,柳钧算是获得嘉丽父亲的初步许可,也是因为嘉丽父亲也凭理智知道自己不可能既照顾不知昏迷到什么时候的女儿,又照顾好外孙女,终于答应将小碎花交给柳钧,因为这也是宏明的遗愿。把小碎花交到柳钧手里的时候,嘉丽的父亲看到小碎花对柳钧的信赖,更看到柳钧的眼泪,嘉丽的父亲终于无奈地信任了。

柳钧一向反对老板亲朋好友在公司出入,将公司办得像作坊,但这一次为了小碎花破例,他在小学开学之前,上下班一直带着小碎花。他怕小碎花落单,落单的小碎花会睁着大眼睛,沉默得像是没有生命的洋娃娃。他随时联系嘉丽父母,希望为小碎花带来她妈妈恢复的好消息,可惜,嘉丽醒了,但嘉丽的魂追着丈夫不知去了哪儿。嘉丽的父母一说就哭。

然而,事情总是有转机的,只要有人坚持不懈。现在的大清早,柳钧和崔冰冰得加倍辛苦,因为家里多了一个孩子。柳钧一早在厨房烟熏火燎地做煎饺,下馄饨,没有听到手机提示有短信。崔冰冰反而听到了,从浴室出来看短信说的是什么,却看到一张照片,上面只有一只光溜溜的手比划出一个“V”,是申华东来的短信。

“咦,东东这么早跟你打什么暗号,你看,搞定什么了?”

柳钧扭头一看屏幕,“扑哧”一声笑出来,这是他最近几天难得舒心的笑:“那家伙搞定陈其凡了。看得出背景吗?准是床上。”

“哦耶,你们这些鸟男人,这种事也能公开吗?你们走着瞧。”崔冰冰将照片转发到自己手机,她又转手将照片转发陈其凡。“哇噻,爆发枕头大战了,我很有兴趣。东东今天准保全线溃败。”她还不尽兴,又叫柳钧竖起小指头,让她拍一张,立刻传给申华东。收拾完了申华东,这才哈哈大笑着去女儿的卧室,收拾两个小的。

可是,进去却见淡淡的床上不见人影,崔冰冰下意识地往床底下瞧。小碎花轻轻地道:“阿三,淡淡跟我睡了。”

柳钧与崔冰冰商量着给两个小孩同样的环境,可是一个喊爸爸妈妈,一个喊叔叔婶婶,立刻亲疏有别了。于是两个大人忍痛在家推行全盘西化,一个成了孩子嘴里的阿三,一个成了孩子嘴里的阿钧,完全没大没小了。崔冰冰看过去,果然见淡淡挤在小碎花的床上,此刻还趴在小碎花的背上睡得很沉很香甜。崔冰冰一看就笑了:“小碎花,你晚上协助淡淡爬上来的?”一边下手将淡淡挠醒。

“淡淡想跟我睡。我也想跟淡淡睡。”

“哦,原来两个都是小坏蛋。怎么办,一人打一下手心?”

淡淡立刻尖叫一声钻进小被子,猫了起来,小碎花认真地道:“不能体罚孩子。”小碎花的脸上没有笑。

崔冰冰若无其事地笑道:“好,不体罚,我们挠脚底,哇。”她“刷”地掀开小被子,出手如电,四只小脚丫先后中招,两个小人儿抱在一起笑成一团,尤其淡淡更是大声地尖叫,大声地笑,引得柳钧都过来看是怎么回事。两个人都看见了小碎花的笑,但是两人都没点破,彼此会心一笑,依然若无其事地各干各的。他们竭尽全力给小碎花营造常态,抹净所有的特殊。他们相信小碎花未来的笑容会更多。

然而,公司的工作却是千头万绪,架构的调整并非只是将每个员工的岗位换个名称那么简单,其中需要协调,需要督促,需要磨合,需要考核,需要分析调整结果是否有利于工作效率的提高。于是原本该因为开工率降低而清闲,反而变得从上到下忙忙碌碌,由于不熟悉新架构而工作失误的,而火烧眉毛的,尤其是中低层的管理人员更是忙得疲于应付。柳钧居高临下地观察着,忽然想到最近上去的那些门户网站普遍不是改版就是升级,也是热闹得不可开交,他无法不想到那些网站的管理者会不会也是趁淡季给大伙儿找事情干,省得大伙儿闲出问题。

在这样人为的忙碌中,开工率依然势不可挡地下降,降得每一个老板全寒透了心。连宋运辉那边也遭遇一样的问题,梁思申跟柳钧说,宋运辉急得大把大把地掉头发,说眼下的经济环境前所未有地恶劣。宋运辉还捎话给柳钧,这种形势下,活命才是硬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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