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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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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庆的雾季又来临,到处是叮叮当当锤打的声音,人们在重建家园。活儿干得很快,只几个月的功夫,战争创伤就几乎看不见了。起码,在主要街道上,破坏的痕迹已经不存在了。只有僻静地方,还有炸弹造成的黑色废墟,情势惨淡。城市面貌发生了变化。房屋从三层改为两层,都用篾片和板条架成,使城市看来更开阔了,整个城看着象个广阔的棚户区。

    宝庆忙着帮书场的房东修缮房屋。他找来了工人,亲自扛材料,跟好不容易搜罗来的人手一起修屋顶。书场终于又能用了。说不上体面,可到底算个书场,马上又能开张了。

    开锣那晚,演出抗战大鼓。秀莲先唱她那一段,宝庆坐在台侧瞧着。*看吻扑*都觉得趣味无穷。这一回,他注意到她学了新技艺。她唱腔依旧,可又有了微妙的变化。她理解了唱词,声音里有了火与泪,字字清晰中听。他先楞了一下,然后也就恍然大悟。当然,这是因为她读了书。姑娘生平第一次,懂得了她唱的是什么。孟良一个字、一个字地把鼓词讲给她听,每一句都解释得清清楚楚。他把她要说唱的故事,编成一套文图并茂的连环画,让她学习,终于创出了奇迹。她用整个身心在讴歌了。

    听众也觉出了变化。他们欣赏新式大鼓,也为姑娘的进步高兴。她一唱完,掌声雷动。秀莲从来没有这么轰动过。她飞跑回后台,小辫直舞,差点和宝庆撞个满怀。“爸,”她叫着,“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上场的时候,好象一个字也不记得了,可忽然一下,鼓词又自个儿打心里涌出来,我就有板有眼地唱,一个字也不差。”她年青的脸儿红了,“为什么孟先生没来呢?我多盼着他能来听听。”

    宝庆也奇怪。孟良一直没露面。秀莲叽叽呱呱说的时候,他已经在忖度着了。她跟他说,懂得了唱的是什么,事情就好办得多,孟先生教她的,真管用。

    琴珠走了过来。她的脸绷得紧紧的,眉头皱着。她本打算给秀莲道喜,可又改了主意,只站在一边,听他们说话。她从来没妒嫉过秀莲,以为她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这一回,她发了愁。真新鲜,就为了段新词,也值得给这么个毛孩子使劲鼓掌!她得不惜一切,想法儿胜过她。要是秀莲出了头,她就会把那班来捧场的最有钱的大爷给拉过去。

    她咬着厚厚的下嘴唇,呆了好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转身走了。

    轮到她上场,她唱了个黄色小调。但听众的爱国激情正高,不管她怎样打情骂俏,黄色小调还是吃不开。对琴珠来说,这是一次失败,听众第一次对她那么冷淡。她耷拉着脸,走进秀莲的屋子,往躺椅上一倒,沙哑着嗓子问:“有学问的小姐,你好!你那新鼓词哪儿弄来的?谁教的?是不是他的……,要不你怎么唱得那么动情呢。”

    秀莲飞快转过身来,脸涨得绯红。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大凤冲了进来。“琴珠,你这话什么意思?”

    琴珠满不在乎地咧开嘴笑了。“我说什么啦?不爱听,堵上你的耳朵。”

    大凤气得要哭。“你再说这种话,我就告诉妈去。”她生气地说,站了起来。琴珠见这情形,走了出去,临出门还回头说了句脏话。

    秀莲束手无策地看着大凤。“怎么都喜欢说脏话?你瞧,妈也爱那么说。”

    大凤摇了摇头。“管它呢,”她老老实实地说,“就那么回事呗!”

    秀莲又羞又恼,浑身发热。她照着镜子,也冲自己说了两句脏话。这又怎么样?就讨了便宜去啦?为什么有些人说脏话那么津津有味?孟先生就不说这种话,她也不应该说。她崇拜孟先生。他能解开她心里的疙瘩,跟他在一起,她从来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宝庆也唱了新词。听众很捧场,不过有些人后来说,他们到戏园子里来,为的是逃避战争现实,还是听点老词好。宝庆只笑了笑,说:“有时候,人也得试着干点新鲜事儿。”秀莲把琴珠的话告诉了爸爸。宝庆一笑,然后说:“她懒,不乐意学新东西,心里又嫉妒。”秀莲问爸爸,琴珠说起脏话来,怎么跟妈一个样。宝庆没言语。

    宝庆上楼回到自个儿屋里,觉着今天是个好日子。秀莲如今也成了拿得起来的角儿了。唐家要是再来捣乱,就叫他们带着那婊子滚。真痛快!

    生意兴隆了约摸一个来月。花插着,宝庆和秀莲还为抗日团体义务演出,替前方受伤将士募捐。报纸很快登出了义演的消息。他们的名字天天见报。宝庆觉着自己真的出了名,成了受人尊敬的人物,可以跟新戏演员平起平坐了。

    有天晚上,他带着秀莲下小馆,把近来如何走红,跟她说了说。他特别提道,“去年这会儿,你还什么也不是呢。如今你也成了名角儿,比琴珠的身分高多了,你应当高兴。”她没有马上答碴。“怎么样?”他又问,“你怎么想?”她勉强笑了一笑。“您觉着,要是我继续往下学新鼓词,我就可以象那些演员一样,受人敬重了么?”她渴望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不再跪倒在王司令太太面前,也不要卖给别人去当小老婆。

    “那当然,”宝庆说,“你越有学问,人家就越尊重你。”说完,又觉得不该这么说。他挺担心,唯恐读书识字会毁了介乎成人和孩子之间的她。

    他们没再多说什么。一直到家,秀莲几乎一言不发,就上床睡觉去了,这使宝庆很不愉快。这些日子以来,她总是沉默寡言,心事重重。

    第二天一早,唐四爷就来了,还是那么鬼头鬼脑。宝庆一看他那副样子,就知道有事。

    “宝庆,”唐四爷开了口,“我替闺女跟您请长假来了。”宝庆笑了起来。“另有高就啦?”

    唐四爷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是呀,我自个儿成了个班子。找到几个会唱的姑娘,想雇她们。”

    宝庆高兴得真想跳起来。近来从上海、南京来了不少卖唱的。每天都有一两个人来磨他,想搭他的班。他不乐意要。因为多一半是暗娼,哪怕她们唱得跟仙女一样好听呢,他也不乐意要这种人来跟他一块儿上台。让唐四爷要她们去,让琴珠也滚。“恭喜恭喜,”他说,“恭喜发财。”唐四爷的口气,颇宽宏大量。“好宝庆,”他说,“我们刚到重庆那会儿,您帮过我们的忙,我永世不忘。您是知道我的,我最宽大为怀。知恩感恩,欠了人家的情分嘛,不能不报答。我跟老伴说,不论干什么,头一桩,得向着我们的好朋友方大老板一家。所以,我打算这么着办。”他停了一下,小兔牙露了出来,一对小黑眼紧盯着宝庆。“我们请您和秀莲去和我们同台演出,怎么样?当然男角儿里您是头牌,秀莲呢——唔,她嗓子嫩点,就排第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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