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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买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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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朱买臣者,旧吾郡由拳县人也,字翁子,与同邑严照垂髻相菩,结为刎颈之交,且约曰:

  苟相贵,毋相忘。

  家虽甚贫,不喜生业事,惟好读书。夫妻艰于口食,遂采薪以为给。身担负,口读书,遇有悦解处,则吟哦讽咏之声迤逦道上。

  其妻常耻之,谓买臣曰:“丈夫立身,上不得弧矢以行志,下不能货殖以营生,筋骨体肤劳饿以倦,方且悲伤之不暇,而乃犯歌若得,窃为君不取也。”

  买臣曰:“贫者士之常,若非分张求,则悖命矣,君子耻之。负薪行歌,何耻之有?”

  其妻复劝曰:“吾闻读书以治生为先,未闻作一词、撰一赋而可易斗粟于家、尺帛于女者。今君欲仗章句以却饥寒,计诚拙矣。况医、卜、农、工皆能立业,何不舍此务彼,徒久误足文场,困身艺圃,栖栖然效秦坑酸鬼以自苦哉?”

  买臣又笑谓曰:“富贵双途,贤者所难致。子以我为池中物耶?一旦云雷我假,鼓波沧溟,斯予得志之秋矣。何不俟命待时,徒怨奚益!”

  妻遂大怒曰:“邑中挟策之士连袂同升者十下八九,尔犹奔走,衣食且不逮,是天不欲竟尔业也。若复执迷而不改图,吾恐力尽计穷,沟壑有日,何得志之可望耶?”

  买臣乃长叹曰:“鸿鹄非燕雀所知。此苏秦、百里奚之见辱于其妻也。及其取相六国,辅政两朝,是卒前日见辱之人为之。二妇既不能料二子矣,子独能料我乎?”

  其妻怒且泣曰:“尔自执经以来,误我以久。及念思悔,犹且难为,而况痴比古人,梦想以邀难必之福,吾知啼号之态终不能免也,仰望岂不愈绝乎!故或受我忠言,偕老可托,不然,则巾栉不敢复侍矣!汝将何从?”

  买臣亦怒曰:“丈夫志节岂为妇人所挠?汝身可无,我业决不可辍也。”

  妻遂再拜曰:“半生即枉,再误何堪!吾虽浑迹于童婢之中,亦得以温饱终岁,岂不愈于铄骨销形,岂成冻馁之殍乎哉!从此请辞。”忿不为止。

  将行时,邻家一犬趋,摇首尾,于后啮其裙,不使之走,似若劝阻之意,妇虽怒为挥喝,牢不肯脱。家中一鸡,亦相扑,啄其衣,又似啄其犬者。邻妪以为异,婉言援之。妻不纳,竟去,遂自嫁于杉青吏人。

  买臣见妻去,不能为情,复歌以自遣云:

  朱买臣,朱买臣,行歌负担妻子嗔。
  恩情难系薄劣妇,一旦捐弃如轻尘。
  鸳鸯分翼比目破,孤灯举目无相亲。
  贫富于世果炎热,结发尚尔况路人!
  功名到手未为晚,太公八十遇泽新。
  细君何必苦反覆,吾岂樵柴终其身?
  朱买臣,何灾难,食比玉粒衣悬鹑。
  自知一卷胜万贯,时不遇兮怨恨贫。
  数年衾枕一宵冷,飘风流梗同逡巡。
  回嗔何处已作喜,发云重整眉新颦。
  朱买臣,莫笑嚬,隐忍依旧肩横薪。
  山光泉韵两如脱,醉卧危石花为茵。
  翠萝青鸟暂宾主,芒鞋踏破岩头春。
  有时此斧利得柄,一斩天下之荆榛。
  歌残烟卷日已暮,松梢新月钓桂银。

  歌罢,忽自叹曰:“古人功业成于激发者恒多,我何若尔也!”遂诣长安,上书。

  时严照已贵,见买臣,即谓曰:“吾幸先达,而故人犹寒如旧,负约之罪,鸣鼓难偿矣。”

  乃祝吾丘寿王,同荐买臣于武帝。帝召见,说《春秋》、《楚辞》,甚悦其意,遂拜为中大夫,与司马相如、枚皋等,俾交相议论。

  时东粤数反覆不轧,买臣请将兵数千,“浮海而下,可卷席取也。”帝又拜为会稽守。买臣至郡,即治战具,储粮草,发兵征之,一擎而破。帝壮其功,征为丞相长史。

  时舟过杉青闸下,闸吏奔趋惶惧。其妻审知买臣也,即脱簪珥,拜伏舟次,曰:“贱妾某氏也,事尊官有年矣,一念迫于饥寒,遂致分手。然心实未尝昧也。伏望沧海容流,泰山让土,追思花烛微情,不以妾为大罪,俾得破镜复圆,断弦再续,则妾万幸,万幸!”

  买臣长笑曰:“汝记昔日之言乎?怨恨求离,以我为泥中蛆蚓,讵料贫贱未必常,富贵未必久,绝情断义,曾鸡犬之不若,而今又附势趋炎,置闸吏于何地?抚今追昔,扬水不能收矣!何乃冒方湃之颜,出重赧之色以求见我哉?羞死宜甘,强辞宜补。”

  言下,辟易莫敢对,良久,遂自投于河中而死。买臣即以尸首葬于亭湾,名曰:“羞墓”。后人方孝孺题诗于亭云。备如左:

  芳草池边一故丘,千年埋骨不埋羞;
  叮咛嘱咐人间妇,自古糟糠合到头。

  宋梅尧臣诗:
  食藕莫问浊水泥,嫁婿莫问寒家儿;
  寒儿黧黑而无脂,骥子纵瘦骨格奇;
  买臣贫贱妻生离,行歌负薪何愧之;
  高车远驾建朱旗,铜牙文弩扌不犀皮;
  官迎吏走马万蹄,江湖昼夜横白霓;
  旧妻呼载后乘归,悔泪夜落无声啼;
  吴酒虽美吴鱼肥,侬今豢养惭鸡犬;
  园中高树多曲枝,一日桂与桑虫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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