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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家乡早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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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朝鲜的山巅还留着积雪的时候,家乡的平原上,已经透露了早春的信息。

  平原上,春天风大。往往黄沙漫天,有时候把窗户纸都刮得成了暗红色。村头上刚刚吐芽的柳树,院墙外结着密密红蓇葖的杏花,还有刚刚返青的麦田,全笼里在黄黄的风色里。

  提起春天,人们会立时想起暖暖的风,细细的雨,红红的花,绿绿的草,平静无波的春水与和煦的太阳。多少年来,人们把春天比作软绵绵、懒洋洋的女神,仿佛她刚刚午睡醒来,带着一脸温柔腼腆的微笑。其实,生长在中国北方的人们,很难有这种体会。他们觉得,春天,倒更像是个远途跋涉的风尘仆仆的战士。不错,她有着女性的温柔,但是她却更具有着战士的灵魂。

  春天,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这很难讲。可以肯定,并不是柳绿花红的时候,而是比人们的感觉更早。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严冬,她已经在衰草的下面和枯枝的里层孕育着强大的生命;她已经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磨好了辉煌的长剑,束好了绿色的战袍。当人们远远望见河岸的柳丛现出一片若有若无的淡淡的绿烟的时候,她已经不知经过多少次搏战了。至于芳草遍地,繁花似锦,不过是她献给人间的战果,却不是她开始来临的时日。

  夺取阵地,要经过勇猛的冲击;巩固阵地,更要作顽强不息的战斗。尤其早春天气,这是春天的暖流同寒冬的余威相互搏战最激烈的季节。囡为严冬的余戚并不愿退出阵地,而春天却一心要占领人间。这时候,欲暖乍寒,忽晴忽雨,正说明它们的鏖战互有得失,胜负难分。在早春的夜晚,你听那彻夜不停的风声吧,一时高,一时低,一时传出千军万马的呼喊,一时传出鼓角的激呜,这就是对垒的双方进行着你死我活的反复的搏战。

  大风刮了整整一夜。大妈一宿没大合眼。成社的事一直压在她的心头。自从她同小契“取经”回来,就同本村几户贫农和烈属进行了商量,平素比较知近的几家都很赞成。她的心气儿很高。可是同李能一说,他却很不热情。他推脱说:要等支部书记王老好回来,再开支委会讨论。等王老好回来,他又不肯照面。直到昨天晚上,在家里挤着他,才哼哼吱吱地答应今天参加开会。现在连开一个支委会都这么困难,大妈怎么会不难过!加上夜里风大,窗户纸一直呼哒呼哒地响,弄得一夜也没睡成。

  早晨起来,大妈一看,窗纸已被风吹破,窗台上,炕上,破旧的被窝上,细白的沙土落了厚厚一层。外屋从门缝里灌进来的沙土更多,整整打扫了大半簸箕。院子里被风吹落的干树枝子,乱纷纷地落了一地。

  大伯一起,就披着破大袄挎起粪筐,到外面拾粪去了。大妈把大乱也轰起来,让他到外面捡千棒去。

  破旧的风箱呼哒呼哒地响着。大妈一面烧火做饭,一面想着心事。她想。预定今天召开的支委会,无论如何要把它开成。尽管大能人答应得很好,大妈还是很不放心。她匆匆把菜粥做好,也顾不上吃,就到李能家里去了。

  大妈每次跨进李能的大黑梢门,都引起一阵不快。因为她发觉,自从李能改建了他那镶着大玻璃窗的房子之后,并不喜欢人们进去。他们一见人来,就匆匆忙忙地迎上来,表面往屋里让,其实是拦住你的去路。好像你的穷气会扑了他似的。因此,大妈一进梢门,就停住脚步。果然,明晃晃的玻璃窗后面人影一闪,李能的媳妇早三脚两步抢出来了。

  “婶子,你屋子里歇着吧。”她正正地截住大妈的去路,又说,“你侄子刚走!”

  “刚走?”大妈急问,“到哪儿去啦?”

  “到飞龙镇集上去啦。”

  “不是说好了要开会吗?”

  “他说,叫你们先开着。他有急事儿。”

  大妈心里十分有气,当着他媳妇的面又不好发作。

  “婶子,你不到屋里歇一会儿?!”李能的媳妇虚假地让了一让,就回到那个有大玻璃窗的房里去了。

  大妈愣了愣,只好走出那个大黑梢门。

  “不开不行!”她忿忿地想,“你就是条泥鳅,我也得把你抓住!”

  她决定,立刻到飞龙镇去。

  傍明时停息下来的黄风,现在又刮起来了。凤凰堡离飞龙镇虽只有十五里路,中间都是河滩,大风一起,黄沙滚滚,好像遮起一道黄色的帐幕,连几里以外的村庄都看不见。大妈的腿脚一向很好,连年轻人都跟不上她,这是她在游击战争年代,经常随着部队行军转移练出来的。但是,今天一阵阵扑面的风沙,打得她睁不开眼,她不得不走走停停,有时还得背着脸倒着迈步。足足走了两个小时,才听见飞龙镇嘈杂的市声。

  这飞龙镇有两千多户,光街道就有二三里长,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大镇;今天又逢大集,人特别众多,大妈一时哪里找得见他。她在人丛里挤拥着,串街过巷,直到傍午时分,还没有找到李能。大妈究竟上了几岁年纪,早上又没吃饭,觉得又累又饿,有点心慌。想买点东西充饥,身上又没有带钱。只好找到一个有井的去处,扶着人家的桶錾儿喝了一肚凉水,坐下歇了歇,才觉得心里安定了些。

  大妈心中气恼,正想回返,这时遇见凤凰堡一伙乡亲,说李能在牲口市买牲口哩,就立时站起身,向村北走。

  大妈走了不远,望见李能牵着匹明光锃亮的大黑骡子笑嘻嘻地迎面走来。他一走一晃,十分洋洋自得,连脚步都有些轻飘飘的。

  “我的婶子,你怎么也赶集来啦?”他愉快地打着招呼。

  大妈心里十分不满,反问了一句:

  “你说我为什么来啦?”

  “唉唉,我的婶子,你就多包涵着点儿!”他嘻嘻地笑着,又回过头去瞅了大黑骡子一眼,“我是实实在在来不及啦。我早就听说庞各庄这匹骡子要出手,要是晚到一步,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有这个店儿啦!”

  说着,他把大黑骡子往大妈身边牵了牵,拍了拍它那肥墩墩圆滚滚的屁股蛋子,满脸是笑地说:

  “你瞧瞧这身架!这膘!浑身连根杂毛都没有,简直像黑缎子似的!你说咱全凤凰堡有没有这样一匹骡子? 一依我看,比当年谢家拉轿车儿的那一匹还显着威势。你估估看,得值多少?”

  大妈斜了一眼,没有答言。

  “你估不准吧,”他笑了一笑,用手指比了个“八”字,“就这个数儿!我给他750万(当时一万元,相当于币制改革后一元),那小子非要900万不行。直嚷嚷了这么半天。说心里话,950万也值。要是一块儿套上我那匹大青骡子、小黄骡子,拉一千多斤货,简直就像闹着玩似的。用不了几趟就挣回来了。……呃,你再看看这口!”

  他一边说,一边去掰大骡子的嘴,大骡子高高地仰着脖子抵抗着,回避着。

  “娘的,你还不老实哩!”他骂了一句,终于使劲拉住嚼子。用强而有力的手把牲口嘴掰开,指着说,“你看,一点不错,还刚刚五岁口哪!用上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你,你再看……”

  “李能!”大妈截住他的话头,忍住气说,“咱计划那会,你倒是开不开?”

  “开呀!开呀!”李能一连声说,“我再买根鞭梢儿,咱们马上就回。”

  大妈只好忍着气跟着他。跑了好几个小摊儿,试验了好半天,才买了一根鞭梢儿,这时已经晌午错了。

  大妈催李能快回,李能仰起脸看看太阳,眼珠儿骨碌骨碌转了几转,笑着说:

  “婶子,你是不是先走一步,我保证随后赶到。”

  “你还要干什么?”

  “我跟你实说,你出来得晚,我出来得早,我一早起吃了两张小饼儿就起身啦。我这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我先随便点补点补去,随后就到。”

  大妈怕他再耍什么花招儿,就说:

  “你吃去吧,我等着你。”

  两人来到饭铺门前,李能在一棵树上拴好骡子。李能虚假地笑笑,用一种既不失礼貌,而又决不是邀请的口吻让了一让:

  “婶子,你不进去吃上一点儿!?”

  说完这话,不等大妈回言,就走进去了。

  大妈带着满头满脸的黄尘,饥肠辘辘地坐在店铺门外的石阶上。里面是锅勺的乒乓乱响,和一片嘈杂的说笑。她从眼角里扫见,李能满面红光高踞在座位上,守着一大盘肉,一锡壶酒,正在细斟慢酌。不慌不忙地吃着,一面津津有味地同一伙熟人谈着他今天再也离不开的关于大黑骡子的话题。大妈不由一阵难过,低下头去。她想起,土改以前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有人来告知说,村里有一个贫农饿倒在炕上不能动弹。那是谁?那就是在店铺里守着酒肉细嚼慢咽的李能。当时大妈立时取下饽饽篮子,兜了一兜红高粱面的饽饽,冒着鹅毛大雪,连夜推开他被大雪封着的屋门,把饽饽递到了他的手里,感动得他流下了一大把眼泪,“婶子,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这就是他当时说的。土改时,他在村里当民兵,在大妈家里吃喝也从来不分彼此。而到了今天,他连虚假的谦让都不敢多说上一句。大妈忽然意识到,她和许多贫农同李能之间的距离,已经像隔着深远难测的云雾似地变得下十分遥远了。

  “再来一壶吧,李村长,”一个声音说, “人逢喜事精神爽呵!”

  “不不,你们知道我的酒量。”李能说,“再来上半壶就可以了。”

  大妈孤零零地坐在门台上,足足等了一个多钟头,李能才酒足饭饱、脚步蹒跚地走出来。已经过午多时。他一面从树上解下骡子,一面打着饱嗝说:

  “婶子,劳你久候啦!”

  大妈没有说话。她本来是一个性如烈火的女性,要搁平时她早就发作起来。但她一想,这很可能是李能的诡计,故意激起她的愤怒,把事情闹崩,以便使会议不能举行。想到这里,她用最大的克制力忍了下来。

  两个人沿着河滩的大路,在黄色的风沙里向回走着。李能看来喝过了量,脚步歪歪斜斜,有些不稳。

  “还是走快点吧!”大妈催促着说。

  “我看你也忒着急了。”李能还击了一句。

  老实说,李能心里也有点儿不大高兴。今天能买到这么出色的大黑骡子,在他看来,这不仅是自己历史上的一件大事,也应该是轰动全凤凰堡的大喜事。今天在饭铺里,连那些伙计,连那些外村人都对他这匹骡子赞不绝口,而大妈,这个平素关系不错的人,却自始至终不赞一辞。哼,谁知道她心里是怎样想的?如果不是眼热那才怪哩!想到这儿,他又想起一连串类似的事情,例如他置买第一匹骡子的时候,他置办大车的时候,他去拉山货回来的时候,他安装大玻璃窗的时候,他去天津、北京、保定买卖货物的时候,他添置土地的时候,他把用不完的钱借给别人的时候,都没有看见她表示出什么热情。甚至从大城市买一两件稀罕的物件回来,她都看着不很顺眼。而且不仅仅是她,连至近的乡亲都是这样。显见的,这些人都在内心里嫉妒他!讨厌他!甚至仇视他!然而,各人走各人的路。各家过各家的生括,谁不满意就让他不满意吧,谁嫉妒、讨厌、仇视,也都由着他们吧。他就是抱的这个态度。可是,最近呢,这个女人却忽然要组织什么农业合作社,究竟是什么企图,这不是明明白白的吗?哼,什么事想瞒过我大能人,这是办不到的!他带着满脸愠怒,偷偷地横了大妈一眼。

  两个人走了一程,李能终于发问道:

  “婶子!我就解不开,这办社的事儿,三里五乡都还没有动手,干吗你抓得这么紧哪?”

  “这是上级的指示。”大妈说,“走社会主义的道儿,抓紧点儿叫我看没有坏处。”

  “没有坏处?”李能冷笑了一声,“你就不想想谁有这个经验!办社就这么容易?这不是吹糖人儿,吹口气就成。”

  “没有经验,我们就照着人家耿长锁的脚印儿走。要是不办,什么时候儿也没有经验。”

  李能甩甩手,叹口气说:

  “要想说服你可是真难。我再问你,你征求过群众的意见没有?”

  “征求过了。”大妈说,“已经有十几户拍着巴掌赞成。只要咱们几户党员干部,拧成一股绳儿,一带就起,我看先成个小社儿没有问题。”

  “你说的都是哪几家呀?”

  大妈举出老秀、金丝、郭祥他娘、桂金、刘二奶奶,还有瞎老齐和小契等几家。没等大妈说完,李能就打了一个冷战,心里暗想: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接着,他从鼻孔里冷笑了一声,说:

  “他们当然赞成。”

  大妈瞪了他一眼,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李能把嘴一撇,“你瞧瞧这些户!不是孤儿,就是寡妇;不是瘸腿,就是瞎眼;不是馋鬼,就是懒汉;不是缺车,就是少马,全是两个肩膀扛着一个嘴的货。你要合你跟他们合去,要把我合进去我就不干。我知道他们是什么企图!”

  “什么企图?”大妈忿忿地问。

  “有人心里清楚。”李能又冷笑了一卢。“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他们就是想吃我这个肉疙瘩户,想从我身上解决困难,想叫我养活他们。干脆说,他们是想共我的产!”李能心早郁积的愤怒,再也抑制不住地进发出来,“我早知道有人对我不满意了!我刚能吃上两碗饭,就有人看着不顺眼了!连我买双袜子,支个蚊帐,买个暖瓶,都响人看着眼气。我要问问是不是我李能再披上麻包片他们就高兴了?我再问,这革命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不是为了改善生活?为什么我的生活刚提高了一点点儿,他们就这么不满意我?你说说,这是不是合乎党的政策?……”

  “革命是要改善大家的生活,不是改善你一个人的生活!”大妈打断他的话说,“办社是走共同富裕的道儿,不是谁想共你的产。我们都长着手,用不着靠你养活!”

  “对呀!对呀!”李能说,“可是谁不让他们改善呢?那树上明明结着果子,他不去摘;一出门就满地是钱,他不去拣,那能怨谁呢?不错,我的生活是比别人高些,手里是比人们活泛些,可是我既没有偷谁,又没有抢谁,我是辛辛苦苦合理合法挣来的。土改那当儿,大伙一块翻了身,我比谁也没多分,谁比我也没少分。到现在,干吗有的好过,有的不好过了?你就拿小契来说,他跟我地一般多,人口一般多,我下的是什么辛苦,他下的是什么辛苦?他日上三竿不起炕,一天到晚换烧饼麻糖吃。等到他起炕时候,我早走出三四十里路了。我操的那心就别提了,你看看我这头,一年工夫头发就白了一半。到现在小契弄了个屁眼精光,我好不容易积攒了个家业,叫我跟小契合在一块儿,这不是共产是什么?对你明说吧,这办不到!我是贫农成分,我不是地主!”

  他的嗓门高极了,还不断挥着手,像发表演说似的。连骡子都被惊得向后倒退了几步。

  大妈再也抑制不住愤怒,用手点着李能说:

  “李能!我看你也忒价地不知道害臊了。我问你,你还是个党员不是?土改以后,你就像个大皮球撒了气,你那革命性儿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大伙的事儿全不在你心上,找你开个会,就像挖你二两肉似的。你跑买卖,投机倒把,放高利贷,倒是很积极。你走的是条剥削的道儿!你说你不是地主、富农,叫我看你是一个劲儿地朝这个道儿上走!村里的贫农,跟你说句话,你都爱搭不理,把下巴颏儿翘得高高儿的!谁一进你的院子,你就把人拦住,怕沾上穷气,你哪里还像个党员?你说小契日上三竿不起炕,他为了全村不出事儿,一年到头夜里不敢合眼,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你们一天大酒大肉吃着,小契买一两次死猪肉,你就在村里散布他的坏话,弄得全村老少都戳他的脊梁骨,说他是个懒汉。他死了老婆,按同志情义,你该借给他几个才是,不,你一个不借,到了把他的几亩地算计到你手里。这小契是一心为公,没有一点私心,倒是你叫鬼迷住了心窍。你说成社是贫农们共你的产,我倒想问问,你这‘产’是打哪儿来的?土改以前,你披麻包片那时候,你这大能人干吗不去发家致富?”

  “你别动不动就用这话噎我!”李能愤恨地叫,“土改我分了巴掌大一块地,提过来提过去,倒成了我一辈子的短处了?”

  “多提一提,叫我看有好处。”大妈驳斥道,“谁要好了疮疤忘了疼,那就该叫他多想一想。这成社就是为了叫咱们的子孙后代不再像你那样披麻包片。这不是要共你的产,这是叫大家走共同富裕的道儿。你说贫农们想靠你养活,想吃你这个肉疙瘩户,你想错了,这用不着!贫农们都长着手,都能土里刨食儿,用不着靠谁!你懂不懂,我们办的是社会主义!这是毛主席给我们指的道儿!”

  大妈一派话,说得李能满脸通红。他的手指头索索地抖动着,恶狠狠地望着大妈。

  “社会主义!共同富裕!说得好听!”他又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哼!叫我看是各人有各人的目的,各人有各人的企图!”

  “你说我是什么企图?”

  “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你给我指出来!”

  “嘿嘿,要叫我说出来,那就不好听了!”他冷笑着,把嘴一撇,“你是想在上级面前讨好,你是想显出你自己能干,你是想保住你的模范!你是觉着,这些年儿,你这模范叫上级扔到一边去了。谁也不提你了,你想把你自己再露出来!”

  几句话,像鞭子一样重重地落在大妈心上,噎得她说不出话。

  李能的脸上浮起胜利的微笑,又刻毒地加了一句:

  “怎么样,婶子,我估摸的差不离儿吧!”

  大妈气得浑身发抖,步态有些失常。

  “好哇李能,我真没想到你坏到这步家业!我只能怨自己过去对你的认识太不够了!她沉了一沉,又提高声音说,“你觉着什么话解恨你就说吧。我明白告诉你,这办社的事儿我是铁了心啦,你想用几句话把我打下去,这办不到!你知道,过去日本鬼子也没把我打击下去,国民党、蒋介石、地主、还乡团都没有把我打击下去,凭你李能想把我打下去,我看也不那么容易!……不管怎么样,今天的会是非开不成!”

  两个人争辩了一路,一直来到支部书记王老好的门首。

  什么时候都是心平气和的王老好,正坐在小黑门楼外面的门墩上晒太阳。他那本来就有些肥胖的身子,自从到北京他女婿那儿回来以后,显得更加肥胖了。

  他听见两个人尖锐激烈的争论,显出很不耐烦的样子,懒洋洋地站起来,连连摆着手说:

  “唉唉,我的老天爷,你们别争了行不行?都是自己人嘛,好说好商量,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你说说,让群众们听见了,显得多不好哇!嗯?”

  “老好叔,”大妈指着李能说道,“你说他今天办的这事可对呀不对?”

  “唉唉。”王老好叹了口气。“依我看,你俩说得都在理儿。他大妈,你一心急着成社,是为了把咱村的工作搞好,想叫咱凤凰堡走到前头;村长呢,他是觉着现在条件儿不够,慢走一步,先看看再说,这样稳稳当当。我觉着也挺在理儿。”

  “不不,”大妈接口说,“他是说咱们成社是要共他的产,是要吃他的肉疙瘩户!”

  “共他的产?”王老好低着头考虑了一阵儿,犹豫地说,“这,这,这个说法恐怕有点儿不妥。可是大乱他妈,你也想想,李能这几年,又是跑里又是跑外,风里来,雨里去。挣起这么个家业,叫我看着实也不容易。你今天叫他跟那些穷户搅到一块儿,他心里也难免委屈得慌。你有你的好心,他有他的难处,我看你俩都别走极端。”

  大妈有些气愤,瞅着王老好严肃地说:

  “老好叔!你抹了一辈子的稀泥,今天你还在那儿抹呀!按你说,我俩都在理儿,有一个不对的没有?他说我成社是为了显显自己,也是对的?”

  李能也不满地说:

  “是呀,我俩有一个不对的没有?大叔,她说我走的是资本主义的路,快成了地主、富农,这话也对?”

  大妈和李能两边一挤,急得王老好直抓脖子,这是他遇到难题时的惯常表现。

  “唉唉,你叫我怎么说?你叫我怎么说?”他显出极其为难的样子,“要说不对,依我看,你们两方面都似乎有那么一点儿不妥当的地方儿。不过,话说回来,谁又能没有一点缺点儿?你俩都要多多包涵。他多说一句儿,他也长不了一块儿;你少说一句儿,你也少不了一块儿。你要叫我说哪个不对,我不能木匠的斧子——一边砍哪!你们说是不?”

  大妈真气急了,指着他说:

  “你干脆说,这社还成不成啦?”

  “唉唉,你叫我怎么说呢,你叫我怎么说呢,”王老好又抓起脖子,“这事儿我也做不了主哇!嗯,你说是不?”

  “今儿的支委会还开不开?”大妈又问。

  王老好摊摊手叹了口气:

  “这,这,这怎么开法儿?这怎么开法儿?要不再等几天,等大伙气都消了……”

  这时远处一片声嚷,不一时,金丝一只手拿着鞋底气喘喘地跑来,对大妈说:

  “大妈,快走!瞎老齐跳到井里去啦!”

  “你,你说什么?”大妈急问“瞎老齐跳到井里去啦!”

  “为什么事?”

  “不知道。小契他们正在那儿捞他哩!”

  大妈立刻向人声喧嚷的地方小跑着。王老好远远地跟在后面。李能牵着他的大黑骡子同家去了。他一面走一面带着怜爱的眼色望着他的大黑骡子,准备给它多多地加几把料,因为整整一天没有喂它,恐怕它早就饿得够呛了。

  风声呜呜,黄沙弥天,看来并没有停息下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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