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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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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廷举行祀神典礼时所用的乐器,平日就贮存在观内。那地方有着连绵的林带,高耸的古木,衬托红墙蓝瓦的宫观,景色颇为幽雅肃穆。特别是观旁的一大片梅林,每到冬春之交,亿万繁花斗寒竞放,一眼望去,有如铺云堆絮,打老远就嗅得着那随风飘来的沁鼻幽香。这时候,南京城里的士民们也纷纷出动,携酒结伴地前去游玩观赏。不过,今天冒襄之所以决定携带董小宛出来,并不是真的有什么游赏的兴致,只是由于窝在河房里,感到百无聊赖,对于接客访友,又颇为厌烦,这才干脆躲到外面来。

    的确,他来到南京虽然才只半年,但当初急切地希望投身国难,以期一展抱负的那股子热情,已经彻底熄灭了。如果说,在刚到南京的那阵子,他还只是为来自北方清军的威胁日益严重,朝廷却醉心内争、全无危机之感而吃惊失望的话,那么随着近几个月来,朝廷中的正人君子纷纷被罢斥,相反,以马士英为首的那帮狐群狗党,却纷纷攀龙附凤,占据了几乎所有的要津,冒襄内心的绝望,也上升到了顶点。事实上,如今吏部的大权,已经落到了阉党余孽张捷的手里,不仅一大批当年名列逆案的旧人,都陆续受到起用,昂然进入朝廷,就连已经死去的阉党分子如霍维华、刘廷远、杨所修、徐大化等,也都一一予以追赠官爵,赐祭赐恤。这还不算,最近阮大铖等人更变本加厉,奏请朝廷,要求把已经被崇祯皇帝下令焚毁的、那部阉党当年用以迫害东林人士的罪案书——《三朝要典》,重新加以刊布,“以明是非”。照这种势头来看,马、阮等人确实像陈贞慧所估计的,并不仅仅满足于把周镳、雷演祚逮捕入狱,而是企图把正人君子一网打荆到头来,像已经去职的张慎言、姜日广、吕大器、刘宗周、徐石麒、顾锡畴,以及还在职的史可法、钱谦益等东林派头面人物固然难以幸免,就连包括自己在内的复社社友们,恐怕也难逃劫数!

    当想到自己很可能不待国破家亡,就先成为党祸的殉葬品,冒襄内心的痛恨和绝望,确实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

    但是他也不肯就此离开。因为陈贞慧、吴应箕,以及其他一大帮子社友,都还留着没走。经历了两年前为父亲调职而奔走的那场风波之后,这一次冒襄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能让别人把自己看成是贪生怕死的懦夫。“是的,即使要走,我也只能是最后一个!”他咬紧牙关地想。

    冒襄的这种痛苦,董小宛无疑是不清楚的,因为这一类心事,冒襄向来对她守口如瓶。董小宛只能根据丈夫郁郁寡欢的神态,以及变得愈来愈烦躁易怒的脾气中,猜想他必定是碰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为着安慰丈夫,她惟有更加体贴、更加顺从,哪怕受到冒襄蛮横无理的呵斥和指责,她也默默忍受着,绝不火上加油。

    “是的,只要他骂过我之后,心情能变得好过一点!”她忧心忡忡地祝祷着。

    所以,当今天冒襄突然提出,要到神乐观去看梅花,董小宛当真又惊又喜,马上就打扮穿戴起来,让紫衣、冒成和一名挑食盒的长班跟着,偕同丈夫匆匆出门。

    现在,一行人已经出了通济门,经过象房、玄真观、山川坛。一路之上,董小宛不住地隔着轿帘往外张望。这地方,早些年她住在秦淮河的旧院里时,也来过好几次。她发现,同以往那种熙熙攘攘的景况相比,今年路上的游人明显地少得多。

    有时轿子走上小半天,才碰上几个,而且大多是行而行,全然没有那种兴致勃勃的模样。不过,这并不影响董小宛的情绪。“哎,人少些反倒好。梅花这等高雅,本来就该清清静静地观赏。而且顶要紧的,是冒郎今天有了兴致!”待到轿子终于轻轻震动一下,停住了的时候,董小宛甚至变得有点急不可待了。

    然而,当她从紫衣揭起的轿帘下,躬身走出去,却发现眼前还不是神乐观,而是距神乐观还有半里之遥的一个供人歇息的亭子。

    她正有点疑惑,就见冒成走近来,解释说:“眼下已交午刻,大爷说不如就近用过点心,再去不迟。”

    董小宛“噢”了一声,心想:“梅林中不也有亭子么,何必挑这么个瞧不见梅花的地方?”乖觉的冒成仿佛猜到她的心思,又赔笑说:“小的也曾劝大爷不如到梅林里再说,可大爷嫌那边人来人往,不得清静,所以……”既然丈夫这么决定,小宛也就不再表示异议。于是,片刻之后,二人便在临时铺上了垫子的石墩上坐了下来。接着,冒成和紫衣又张罗着,生起一只小炭炉子,把点心和酒一一温过,摆到了石桌上。也就是到了这时,董小宛才感到肚子当真有点儿饿,看见丈夫已经默默地吃喝开了,她也跟着拿起筷子,拣了一块扁豆糕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

    本来,这亭子距梅林已经很近,只是当中隔了一个小土坡,坡上丛生的灌木把视线挡住了。董小宛一向非常喜欢梅花。当年她在苏州半塘的旧居里,就种满梅花。

    嫁给冒襄之后,她特地住到香俪园别墅去,也是看中了那里的梅树特别多,花开得特别盛。以往每逢含苞的时节,她总要亲自到梅林中去观察挑选,将选定的花枝预加修剪,使它们的姿态更趋优美,待到花开时就折来供在瓶里。

    记得去年她还约了丈夫一块儿去做,当时冒襄对她的眼力和技巧颇为称赏。不过,眼下瞧着冒襄只顾默默地吃喝,对赏花的事似乎一点也不着紧,董小宛就又有点担心起来了。

    “去,去,快走开!没有!别来这儿讨!”冒成呵斥的声音忽然从亭子外传来。

    董小宛回过头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亭子外来了一群乞丐。人数倒不多,也就七八个左右,男女老幼都有,看上去,像是祖孙三代的一家子。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虽然是冰雪严寒的天气,他们身上至多也是比平时多披了一条麻袋片,有一两个,干脆用草绳把破被盖捆在身上。脚下更是有鞋无袜,露出两截冻得发紫的细腿肚子,甚至还有光着脚站在雪地里的。他们举着手中的空瓦钵头,在那里瑟瑟发抖,虽然受到冒成的呵斥,却不但赖着不走,反而发出更大的乞讨声,分明希望让亭子里的两位身穿华贵皮裘的主人听见。

    前些年,董小宛来往于江南各府县,对于乞丐可以说早已司空见惯,直到嫁进了冒家的深院大宅之后,才见得少了。不过,只要一出门,还是随处都会碰着。对于这些乞丐,不多少打发一点什么,是很难撵得动他们的。何况,冒襄又向来乐善好施,前些年在家乡为赈济饥民,他曾经不辞劳苦地大力奔走,甚至毅然变卖家财,受到各方的交口赞誉。所以,看见冒成呵斥无效,董小宛就回过头,指着桌上那碟子才动了几箸的扁豆糕,对侍立在一旁的紫衣说:“嗯,这些,横竖我们也不吃了,拿去赏了他们,让他们快走吧!”

    紫衣答应一声,走近来,正要伸手去端。忽然,冒襄在一旁冷冷地说:“别动!谁说我不吃了?我还要吃!”

    说着,他伸出筷子,把糕子翻来覆去地挑了半天,最后拣了一颗豆子,搁到嘴里。

    “哦,那就别拿那个。”董小宛连忙说,随即打量了一下桌子,“嗯,就拿这碟馅儿饼,要不,把葱儿饼端去也行,这葱儿饼味道不好……”“哪来这股子哕嗦!叫你别动,你就别动!听见吗!”冒襄提高了嗓门。听声音,分明是冒火了。

    董小宛错愕了一下,疑惑地瞧瞧丈夫。然而,只一瞬间,冒襄又恢复了常态,甚至显得颇为愉快悠闲。他仿佛压根儿没瞧见那群讨饭的乞丐,自顾仰起脸,打量着亭子外面的树木,像是在寻找什么。发现一根枯枝上正歇着几只乌鸦,他就嘬起嘴唇,发出逗引的声音,随即一扬手,把筷子上的那颗豆子高高抛出去,让那些乌鸦下来啄食。看见没有反应,他又十分热心地抛出第二颗、第三颗……董小宛在一旁瞧着,愈加惊疑不定。但是,凭着女人特有的细心,她隐隐觉察到,丈夫这种悠然自得的外表背后,分明蕴含着某种冷酷、反常的东西。在这种情形下,任何冒失的发问,都可能招来适得其反的后果。所以,尽管心中惊疑,她也只有赔着笑脸,不敢再提打发乞丐的事。

    大约以为亭子里的施主没有瞧见他们,或者以为刚才的乞求还不够恳切,那群乞丐踌躇了片刻,忽然一拥而上,奔到亭子外的石阶前跪下,开始大声乞讨,把一只只又破又脏的空钵,一直伸到亭子里来。几个饿急了的孩子,则干脆扑向雪地,一个劲儿地翻寻着冒襄刚才抛出去逗引乌鸦的那些豆子。每找到一颗,那孩子就忙不迭地连雪一起塞进嘴里。于是又引起别的孩子前去争抢,以至发出阵阵烦人的哭闹。

    冒襄的目光闪动了一下,脸色陡然变了。他把桌子一拍,猛地站起来,厉声喝叫:“混账东西,你们想干什么?啊,到底想干什么!”

    “求大爷、奶奶行行好,施舍小人们一口吃的!”

    “大爷、奶奶可怜见,小人一家已经两日没有东西下肚了!”

    “非是小人们要来骚扰大爷、奶奶,只因小人们从一早讨到如今,连一点都讨不到哇!”

    “那桌上不是有吃剩的么,多少施舍一点吧,小人给大爷磕头了!”

    乞丐们七嘴八舌地苦苦哀告着,叩着头。冒襄起初还虎着脸,显出又气又恨的样子。但不知怎么一来,他似乎不生气了,却嘿嘿地冷笑着,从桌子上拿起那碟子赤豆糕,突然使劲一抡胳臂,朝亭子旁边的一道水沟扔去。

    这个举动来得如此乖戾突兀,不仅乞丐们傻了眼,就连董小宛和仆人们也愕住了。大家目瞪口呆地瞧着那些糕点在半空中同碟子分离开来,画出几道弧线,啪哒、啪哒地先后掉进干涸的、长满荆棘的深沟里。

    至于冒襄,他分明从这种举动中获得某种报复般的快感,只见他双手继续挥舞着,把桌上的点心一碟接一碟地往深沟里扔,转眼工夫,就扔个一干二净,待到深沟里最后一声“啪哒”响过,他就把手一摆,大声说:“走,看梅花去!”

    说完,也不理会那些被他的举动吓呆了的乞丐,以及变得不知所措的董小宛和仆人们,径自离开桌子,迈开大步,向亭子外走去。

    五

    “啊,冒郎今儿是怎么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子?怎么会这样子?”董小宛一边带着紫衣急急向前赶,一边望着丈夫的背影,心忙意乱地想,“冒郎可从来不是这样子,在南京、在乡里,谁都夸他最是怜贫惜弱,怎么今天要将那些乞丐如此戏弄?

    啊,莫非他病了?

    或者冲犯了哪路邪神,给迷了本性?“这么一想,董小宛不禁愈加着忙。她顾不上一双小脚走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十分困难,只一边叫着:”冒郎,等妾一等!

    “一边让紫衣扶着,使劲往前赶。

    刚刚转过小树林,冒襄却站住了。甚至直到董小宛走近身旁,他都像是毫无知觉。

    “相公,你、你可是累了?还是身子不舒坦?”董小宛慌里慌张地问。

    冒襄没有回答,只管目光发直地盯着前面。忽然,他又抬腿向前走去。

    “哎,相公,你不要这样!你不能……”董小宛急急跟上去,颤着声儿说。

    “嗯,死了,全都死了!在劫难逃,果然如此!”冒襄大瞪着干涩的、像是要冒出血来的眼睛,四下里张望着,绝望地喃喃说。

    “死了?”董小宛吓了一跳,“什么死了?”

    冒襄用手一指:“梅树,这些梅树!”

    董小宛茫然环顾着,什么都没有看明白。然而,她终于清醒过来,这才发现,他们原来已经置身于梅林里。一眼望去,那一棵挨一棵的梅树,依旧挺立在霜天之下,但仔细瞧瞧,就会发现,本该是傲雪凌霜、繁花遍布的枝头,此刻竟然全都光秃秃的,既看不见一朵花,也看不见一星蓓蕾,就连那横斜逸出的枝桠,也显得死气沉沉,没有丝毫的活气。如果说,董小宛今天到这儿来,一心是为着寻访美妙的瑶池仙境的话,那么,此刻展现在眼前的,却活脱是一片坟场,那满雪地矗立着的,全是干枯僵直的尸体!董小宛越看越恐怖,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啊!相公,这、这是怎么回事?”她战战兢兢地问,不由自主地往丈夫身边靠了靠。

    “大旱,枯死的!”冒襄声调低沉地回答,“哪怕它们旷洁孤高,不惧霜欺雪压,仍旧逃脱不了玉石俱焚的天降大祸!”停了停,又喃喃重复说:“是的,逃脱不了,谁也逃脱不了!”

    董小宛眨眨眼睛,觉得丈夫的话有点古怪,不大好懂。不过,弄清丈夫不是有病,她总算稍稍放下心来。为着安慰丈夫,也为着安慰自己,她开始带头向梅林深处走去,并且不停地环顾着,寻找着,希望发现还有活下来的幸存者。然而,没有。

    除了透过枝桠,发现不远的一座亭子当中,依稀有几个人正围坐着,在那里喝酒猜枚之外,偌大一座梅林,似乎再没有别的生命。但董小宛不死心,仍旧不停地走着、找着……忽然,她那由于长久地寻觅,已经有点疲劳的目光,被什么东西分明地碰触了一下。在满眼死亡、惨怖、僵冷的氛围中,那感觉显得异乎寻常地柔婉、温润和新鲜。她心中一颤,连忙回转头去寻找。然而,除了有如荆棘鹿角一般纵横交错的枯枝之外,她什么也看不见。“啊,莫非我看差了不成?”她疑惑地想,正感到泄气的时候,突然,眼前一亮。

    “啊,花、花,这儿有花!”她惊喜地叫起来,连忙领着冒襄走过去。果然,在一小片低洼的雪地上,矗立着一株特别粗大茁壮的梅树。它那繁密的枝桠有如虬结的龙蛇,向四面八方舒展着。而粗糙的,被烈日严霜刻满累累瘢痕的躯干,则像一段黝黑的铁桩,深深埋在泥土里。但是它也没能逃过干旱的浩劫,绝大部分的枝桠,也同别的梅树一样,已经完全枯萎掉,成为一堆只有焚烧价值的柴火。就连它的表皮,也在烈日的长久烤炙中纷纷爆裂剥落,露出失却了生机的枯木,以致骤然望去,它同周围那些已经曝骨郊野,只待人们前来砍伐、拖走的伙伴并没有什么两样。然而,就是这样一株梅树,竟然奇迹般地从根旁衍生出来一枝小小的枝桠。上面,开出了三朵雪白的小花!无疑,它们都很娇弱,而且显得养分不足。

    大约为着尽量利用母体中仅余的一息生命,它们紧紧地挤聚在一起,一齐仰起了憔悴的小脸,在周遭严寒的包围中,看上去,就像闪现在广袤、寂寥的天地之间一个凄然的微笑。正是这最后一种感觉,使董小宛的心仿佛给针刺了一下似的,先前那种意外的喜悦消失了。她失魂落魄地望着这三朵悲惨的小花,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在它们跟前蹲了下来,伸出手,轻轻地碰触着。渐渐地,一种无比难过、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凄凉感觉从心底升起,并且开始愈来愈强烈地压迫着她。董小宛两眼一热,再也忍不住,呜呜咽咽地掉下泪来……“娘,别哭啦,瞧,爷要回去了!”片刻之后,紫衣在旁边催促说。

    董小宛泪眼模糊地回过头去,果然发现冒襄已经转过身,正低着头,慢慢地朝原路走去。她连忙掏出手绢,揩干眼泪,紧赶几步,跟上了丈夫。

    “相公,”沉默着走了一阵之后,董小宛抬起头,怯怯地问,“将来这儿的梅树想必都得砍掉再种。刚才那一株,不知还能留下来么?”

    冒襄的目光微微一闪,没有立即回答。他沉思着,走出十来步之后,才说:“谁知道。或许能留下,或许留不下,这得靠它自己!”

    停了停,又自言自语地说:“是的,得靠自己!”

    这么说完之后,他就不再开口。主仆三人相跟着,在小树林边上,同守候在那里的冒成和长班会合了之后,便一起回到亭子去,打算从那儿上轿乘驴,返回城里。

    他们走近亭子,发现几个轿夫正站在水沟旁,伸长了脖子朝沟里张望。旁边还站着两个衣衫破烂的女人和几个孩子。董小宛一眼认出,她们就是刚才那帮乞丐中的几个。

    “怎么,他们还没有走?”她奇怪地想,忍不住走出两步。然而,当她向沟里望去,却不由得轻轻“氨了一声。原来,在那道干涸的、长着许多荆棘和蒺藜的水沟里,正聚着几个人——不用问,就是先前那几个男乞丐,他们有的弯着腰,有的趴在雪地上,正凭借手中的打狗棒,或临时捡来的枯树枝,竭力地探着、捅着,试图把掉落在荆棘丛中的那些食物拨弄出来。也不知他们拨弄到手有多少,只见那些破衣衫似乎被棘刺挂得更破了,脸上、手上也被划出了道道血痕。但他们仿佛毫无知觉,仍旧狂热地、不屈不挠地呼叫着,探寻着。董小宛被眼前这幅悲惨景象惊住了。她的心不由得紧缩起来。“啊,冒郎刚才其实又何必那样作弄他们!”她不忍地想,随即回头望了望,发现冒襄正站在亭子旁边,似乎在听冒成解释什么。她于是迟迟疑疑地走过去,祈求地望着丈夫,轻声说:“相公,他们在捡呢!要不,就让冒成打发他们几个钱,也省得……”冒襄默默听着,虽然仍旧沉着脸,但也没有表示反对。看见这样子,董小宛的胆子稍稍壮了一点。她向冒成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去打发乞丐,自己则伸出手,体贴地、轻轻地搀着冒襄,一起向驴子走去。

    “哎,辟疆先生,请留步,请留步!”一声急遽的呼唤,忽然从背后远远传来。

    当董小宛本能地用扇子遮住脸,微微侧过头去时,发现从梅林那边,一个儒生打扮的人,双手提着直裰的下摆,正顺着白雪覆盖的道路咯吱咯吱地奔过来,看见冒襄已经闻声停下,他就更加起劲地迈动双腿,并且老远就拱着手,做出笑脸。大约发现有女眷,待走到离冒襄五六尺远的地方,他就止住脚步,深深作下揖去。

    “久慕先生尊颜,不意今日在此相值,幸之何如!”他微微喘着气,说。

    “不敢!”冒襄恭谨地回了一礼,然后望着对方,迟疑地问:“请恕小弟眼拙,不知先生……”“哦,小弟苏文卿,怀宁人氏,眼下正在京候眩”那儒生连忙自我介绍。

    “原来是苏先生,失敬了!”冒襄点点头,“不知苏兄有何见教?”

    “不敢!弟今日因陪着几个朋友,来此踏雪赏梅,不期得接芝宇,实属三生有幸。目下梅林内的亭子里备下了薄酒,敢请先生过去,同饮三杯,一申积悃,未知意下如何?”

    冒襄今日出来,身边虽然带着个董小宛,但如果愿意,也可以让冒成先送侍妾回去。只是,他显然毫无结交应酬的兴趣。

    “多感先生盛情,”他拱着手推辞说,“惟是草草之际,遽尔相扰,却于礼未当,不如期诸他日吧!”

    “哎,兄台与小弟虽是初会,惟是今日梅亭之内,却有兄台的旧识在座哩!”

    大约看见冒襄的口气很坚决,而且显然无意逗留,苏文卿连忙补充说。

    “哦,不知是哪位旧识?”本来已经打算转过身去的冒襄,又停了下来。

    苏文卿却没有回答。他把手伸进袖子里,掏摸了一会儿,最后取出一份名帖,双手递了过来。

    董小宛一直在旁边瞧着,她自然不乐意冒襄撇下自己去赴会。

    看见丈夫回绝了对方,正自暗暗宽慰,忽然听说是什么“旧识”,她不禁又担忧起来。看见丈夫接过名帖,她便急切地注视着。然而,使她感到诧异的是,在未曾拿到名帖之前,冒襄只不过是表情冷淡而已,当他的视线一旦落到帖子上,脸色却蓦地变了。

    “什么?是阮圆海!”他猛然抬起头,厉声地问。

    “哦,哦,冒先生请勿焦躁,且听小弟一言!”苏文卿连忙摇着手,说,“请兄台到梅亭一叙,正是阮圆老的意思。阮大人说,以往先生同他虽有些芥蒂,但他却宁可不咎既往,与先生杯酒言欢,一洗旧怨。阮大人还说,复社之中虽大半系心怀逆志的不逞之徒,不日便当奏明朝廷,从严论处。惟是先生与他们尚非同类。况且阮大人甚爱先生之才,只要先生肯递一个门生帖子,阮大人便定必向朝廷力荐,委以大任,决不食言……”苏文卿滔滔不绝地说着,起初还保持着礼仪和分寸,但渐渐就变得眉飞色舞,手足浮动起来。显然,在他看来,如今已经大权在握、炙手可热的阮大铖,对冒襄竟然如此格外垂青,所提的条件又是如此微不足道,处于穷途末路的冒襄必定会又惊又喜,感激涕零,马上俯首从命。事实上,在开始的一阵子,冒襄的确睁大了眼睛,一张白净俊美的脸孔也涨得通红,看上去异常激动。但不久之后,他就平静下来,嘴角甚至现出了微微笑意。他一声不响地等着苏文卿说完了,才摇着手中那份名帖,说:“请苏先生上复阮大人,就说冒某甚感他的美意。只是,倘若他以为如今跻身高位,便可以颐指气使,为所欲为,摧残天下的公论正气,而又奴役之,却是白日做梦!”

    这么斩钉截铁地回答之后,他就嘬起嘴唇,“噗”一声,把一口唾沫吐在由阮大铖具名的那份帖子上,随即朝苏文卿那张吓黄了的脸前一送。

    “阮大人不是想要冒某的门生帖子么?抱歉之至,没有。不过口说无凭,只怕阁下也难以复命。那么,就把这个给他拿回去好了!”

    说完,也不等对方接过,他就把帖子朝雪地上一扔,转过身,平静地对蕾小宛说:“嗯,我们这就回去吧!”

    六

    “什么?冒辟疆那小子竟敢如此无礼!”听完了苏文卿的回复之后,阮大铖把桌子一拍,霍地站起身来。没提防动作太猛,他那部大胡子带动了跟前的酒杯碗筷,顿时歪的歪,倒的倒,碰出一阵乒乒乓乓的乱响。但是火冒三丈的阮大铖却不管这些,他用两条粗壮的大腿使劲往后一撞,推开了椅子。

    “啊,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他又大叫一声,同时挥舞着那只多肉的、长着许多长黑寒毛的拳头。在亭子周围那些密集交错的梅树枯枝映衬下,他那急速地来回移动的肥胖身躯,配上一双凶光四射的眼睛,看上去,就像一只急于冲出笼栅,去择人而噬的猛虎。

    “哎,阮老爷,那冒辟疆不过是一介狂生,虽说今日做得忒过分些,可您老大人有大量,又何必为他生气哟!”坐在桌子旁边的顾喜娇声地劝解说,一边做出媚人的笑脸。这个秦淮名妓分明知道,在这种满座客人都被吓得不敢做声的场合,正是她们女人显示本领的时候。

    “是呀,阮老爷眼下正富贵无量,可千万要保重才好!为了区区一个冒辟疆,气坏了身子,犯得着吗!”另一个名妓马嫩也不甘落后,转动着一双顾盼多情的眼睛,柔声软语地接了上来。

    大约看见女人们开了口,而阮大铖也没有迁怒于她们的迹象,陪席的几个客人也都纷纷开口相劝:“圆老,难得您老今日想出这个极奇极新的主意,邀门生等来此临白雪而赏枯梅,可别让那种事来败了圆老这一空万古的雅兴!”

    “对,‘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还是饮我们的酒!”

    “哎,依小弟看,复社那伙书呆子一个个全是疯子!若与疯子计较,岂非降低了我辈的身份?”又一个尖尖的声音说。

    “对,对,疯子,疯子!哈哈哈哈!”坐客们哄笑起来,一半是凑趣,一半是担心。

    “不!”阮大铖忽然停下来,咬牙切齿地说,“我非同他们计较不可!这些年,他们下死劲儿挤我、骂我、糟蹋我,要不是我老阮命大,怕不早就叫他们踏成齑粉!

    如今他们的小命儿全捏在我手里,还敢如此骄狂不逊,不痛施惩戒,他们还当我老阮是好欺负的!”

    停了停,他又环顾着在座的人,阴恻侧地说:“嘿嘿,你们等着瞧吧,眼下就有一桩妙到绝处的买卖,够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说完,他把手一摆:“这酒也不饮了。走,回城去!”

    小半天之后,阮大铖一行已经回到城里。他把几个客人和两个名妓打发走,然后乘着轿子直奔西华门的马士英新府郏当他由仆人领着,来到被大铜火盆中的熊熊炭火映烘得一室生春的后堂时,发现马士英正同他的儿子——现在已经当上了禁军提督的马锡,以及亲信王重在那里欣赏新近得到的几件摆设。那老头儿今天穿了一袭阳明衣,外罩一件貂皮背心,头上戴着网巾,显得轻松而悠闲。看见阮大铖走进来,他只敷衍地拱拱手,便依旧弯下腰去,凑在那些古董器玩跟前,津津有味地继续指点议论。这些日子,阮大铖虽然愈来愈趾高气扬,把满朝文武都不大放在眼里,但在马士英跟前,毕竟不敢过于放肆。当发现不可能立即开始谈正事,他就暂且把满肚子话忍住,走上前去,瞧了瞧陈列在堂屋中央前几件摆设。作为精于此道的行家,阮大铖一眼就看出,那几件东西虽然不全是古物,但都非同寻常。譬如那架玛瑙围屏,足有六尺高、八尺宽,共分三截,每一截的屏面,都用金银丝编织而成。这倒还罢了,令人吃惊的是,上面那些花朵图案的用料,竟然不是珍珠,就是宝石。那些珍珠起码有上百颗之多,大的可比猫儿眼,小的也不亚于樱桃核。至于宝石,更是惊人,什么祖母绿、鸡血红、满天星、一锭金、玛瑙黄,真是应有尽有。

    光这一座围屏,价值已经难以估计。另外还有一柄麈拂,髯长三尺,色泽纯紫,拂柄由整段水晶雕成,柄端连着一个红玉环扣。虽然只是静静摆在那里,却已经显得粲然夺目,品格非凡。阮大铖心中一动,忍不住拿起来,仔细端详。又轻轻摇了几摇,顿时光彩动摇,哔剥有声。他正在惊疑,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低声说:“圆老可得当心点儿,别摇得太响了。须知此物之声甚异,鸡犬牛马闻之,无不惊逸;若垂之潭中,则鳞介之属,俱俯伏而至呢!”

    阮大铖回头一看,原来是马士英那个面白唇红的心腹王重。

    他于是问道:“莫非这便是古书上所载的,能令蚊蚋畏避的龙髯紫拂么?”

    王重点点头:“正是龙髯紫拂。此物原为}同庭道士镇观之宝,唐时流入宫中,后遂失其所在。不意千年之后,复现于人间。近被外官某觅得,特地拿来献给瑶老,我辈才得睹此旷世奇珍,也算福缘非浅了!”

    阮大铖自复出以来,收到巴结者送来的礼物虽然也不少,但能与马士英相比的,可以说还没有一件,所以艳羡之余,心中又不免有点酸溜溜。于是,他一声不响地放下麈拂,径直走向主人身边。

    这时。一双垂髫的丫环正分两边站着,小心翼翼地在马士英面前张开了一块五彩氍毹。阮大铖照例凑过去,打量了一下。他发现这张氍毹无疑也气质名贵,色彩典雅,而且每一方寸之间,都极精细地绣满了列国山川和歌舞伎乐的图案。不过,除此之外,倒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嗯,看样子像是外夷贡物。只是眼下这类东西甚多,倒也不算稀奇!”这么想着,阮大铖打算直起腰来。忽然,那两个、丫环不知是没提稳还是故意,把手中的氍毹轻轻抖动了一下。

    顿时,奇迹发生了:只见眼前闪闪烁烁地现出无数蜂蝶燕雀,一只只各具姿态,栩栩如生,正在氍毹上跳跃飞舞。阮大铖吃了一惊,连忙凑近去,想瞧个仔细。这当儿,氍毹已经复归静止,那些蜂蝶燕雀也一齐消失不见。直到两个丫环再次抖动氍毹,它们才重新闪现出来。

    “哎,老师相,”被眼前的奇观迷住了的阮大铖,直到、丫环奉命收起氍毹,他才意犹未尽地直起腰来,赞叹说:“卑职今日此来,得见如许奇宝,竟是大开眼界了!”

    马士英却没有立即回答。他先让马锡扶着,回到当中那张蒙了虎皮的太师椅上坐下,然后做了个手势,等阮大铖和王重就座了之后,他才捋一捋胡子,淡淡地说:“说来讨厌之极。这些东西,都是他们趁学生不在时,硬送进来的。儿辈们推也推不去,只好让他们放着,我一直懒得看,也不知是什么物件。今日得空,才搬出来瞧瞧,却原来全是些用不着的东西,真是可笑!”

    阮大铖眨眨眼睛。他当然十分清楚这位马老头儿的脾气。尽管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拒绝过什么馈赠,但每逢谈及这件事,他总是显得很不高兴,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于是,便微笑说:“这也皆因老师相道光德誉,天下景仰。他们怀恩感激,不能言宣,所以才因物寄意,聊表敬爱之忱而已!”

    马士英哼了一声:“什么敬爱之忱!无非是他们头上戴着乌纱,却总嫌太小,指望我提挈他们。哼,有些人就是永不知足,升了还要升,升了还要升!也不问问自己做得来做不来!一时顾及不到,或者擢拔得慢点儿,他们就怨天尤人,以为关节打点不够,变着法儿找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我塞进来。不收呢,就说你不给面子;收下呢,你就算欠着人情,将来得想法儿还他。他们也不想想,江南就是这么大一块地方,里外就是这么几把交椅。近半年为着筹饷,不得已开了捐例,冗员散职陡增于往时何止数倍。从留都到各府县,哪个衙门不塞了个满之又满,还有什么美缺安放得下他们!

    如此下去,只怕非得连我这把首辅交椅也腾出来,他们才算舒心!奥硎坑⒃剿瞪髟礁撸遣可窖蚝釉谙掳蜕弦幌埔幌频模缘檬稚?阮大铖深知老头儿向来刚愎自用。当上了首辅之后,这种脾性更是日形强固,只要骂上劲来,半天也不会住口。所以,他一边附和地点着头,一边朝坐在末位的马锡直使眼色。

    马锡会意了。等做老子的骂声稍一停顿,他立刻插上去说:“父亲,据孩儿所知,这几样东西也不全是那些人送来的哩!

    譬如这张新罗所贡的氍毹,乃是上月父亲在小雪节‘打将军’时,从安远侯那儿赢来的。父亲莫非忘记了?“所谓“打将军”,就是一年一度蟋蟀大会战的总决赛。那是盛行于上流社会的娱乐之一。从每年秋季开始,那些王公、贵胄、达官、巨贾,就从各地大量选购蟋蟀,少则百余盆,多则数百盆。一到白露节,就设局开盆约斗。事先要发请柬,定日期,到时还要选定裁判。这些斗赛,照例都具有赌博性质,因此还得有人专司称量参赛蟋蟀的体重,以及记录账目,场面十分隆重热烈。此后整整两个多月内,那些养蟀之家可谓全力以赴,如痴如狂,没有一天不设局相斗。直到小雪节,大部分蟋蟀已经斗败,剩下少数优胜者,就举行“打将军”。届时仪式更加隆重,不仅要将房屋收拾整洁,还要安设虫王的牌位。由参赛蟋蟀的主人先行焚香顶礼,才开始正式放虫角斗。最后的优胜者便获得大王称号,并被奉上神位,接受人们的供奉。

    它的主人则大摆宴席,与全体参赛者开怀痛饮,尽欢而散。马士英平生最大的嗜好就是斗蟋蟀。每逢重要的比赛,哪怕公事再忙,他宁可搁着不办,也决不肯错过。

    今年,他的运气特别好。那头得自山东的“赛赤兔”,在大战中力挫群雄,并在“打将军”中一举击败了安远侯柳祚昌的“黑地雷”,荣登“大王”的宝座。为此,老头儿极其自豪。此后半个月里,每逢说起这件事,他那张总是绷得紧紧的脸上,都会情不自禁地露出得意的微笑。所以,眼下被儿子这么一提醒,他就“嗯”了一声,停止了指责,点点头说:“不错,那张氍毹确是例外。按说呢,安远侯那匹‘黑地雷’已经连胜七阵,连卢太监那匹号称无敌的‘小吴钩’也败在它嘴下,自非等闲之辈。老柳也自夸今年的王座非他莫属。可惜时运差了点儿,碰上我那匹‘赛赤兔’,正好是他的克星,只得铩羽而归了!”

    “哎,瑶老,”唇红齿白的王重接了上来,“闻得安远侯的蟋蟀是喂了药的,故此临战之际,格外凶悍持久。”

    马士英鄙夷地一笑:“喂药之法,古已有之,不足为奇。惟是此中大有考究。

    喂之不得其理,反会伤蟋蟀之内气。譬如这次‘打将军’,我见他放出那匹‘黑地雷’来,其势虽甚猛恶,惟是色泽亮而无芒,且急于寻斗,便知中了药毒,必难持久。果然三十回合之后,已露疲态,勉强撑持到五十二回合,便被我的‘赛赤兔’将它裂额剖腹,毙于当场!”

    阮大铖于公务余暇,一心沉迷的是度曲排戏,对于斗蟋蟀的兴趣倒不太大,如今听马士英津津乐道,便随口凑兴说:“原来斗蟀之事,竞有如许窍妙。目今坊问论及此道的书也有不少,惟是似老师相这等精深之论,卑职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哎,圆老有所不知,”王重得意地插进来说,“瑶老正有慨于坊间那些斗蟀之书,大半俱是一知半解之论,实未足以传此技之真,更遑论穷此道之妙了!是以瑶老近日已将其平生所历之数千百战,一默忆条理,穷其真谛,且仿《孙子兵法》之体例,撮为《蟀论》十三篇,以便传之后世呢!““噢?”阮大铖马上装出大感兴趣的样子,“原来老师相于当国之暇,尚有著述之兴。如此旷世奇书,不知可许卑职有先睹之快否?”

    马士英摆摆手:“什么旷世奇书,不过是游戏文章,聊以遣情而已!”说着,便回过头,吩咐马锡:“既然如此,你就去我书房里,把桌上的稿子拿来,请圆老指谬便了!”

    马锡应诺着,走了出去。过了片刻,果然捧着一叠已经装订成册的手稿,回到后堂来。阮大铖马上站起身,双手接过,然后坐在椅子上,一页一页浏览起来。他发现,里面无非是说些对蟋蟀该如何挑癣饲养、择盆、训练,开斗时又如何准备、布置、用计之类。他一边胡乱翻看着,一边在心中暗暗骂道:“这个老家伙,身为首辅,现放着多少大事不赶快料理,却有心思来著作这种无聊透顶的东西!”不过,嘴巴上却不装好,好!”“妙,妙!”地称赞着,还特意挑了一两处,大加发挥,说什么天地万物,虽然形态不同,巨细各异,其实却同归于一理。所以马士英此书,写的虽是斗蟋蟀,其中意旨却广大深微,使人可以悟到“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一旦问世,必定大有益于世道人心等等,使马士英听着,连连捋着山羊胡子,现出傲然自得的微笑。

    七

    主客正说得高兴,忽然门外响起“橐橐”的官靴声,接着走进来两位客人。长得高而瘦的一位是兵部职方郎中刘泌,另一位身材中等,面白无须,名叫杨士聪。

    这两人都是马士英的心腹,经常在府中出入。大约他们打听清楚主人没有别的事,便不用通传,径自进来。

    “老师相,刘、杨二位想是有事而来,卑职不如暂且告退,改日再来陪老师相说话!”看见马士英只欠了欠身子,示意客人坐下,便不再理会,而刘泌却显得有点急于开口的样子,阮大铖就拱着手,故作姿态地说。

    “哦,不必!”对刚才的谈话显然意犹未尽的马士英摆摆手,然后转向刘泌,皱着眉毛问:“嗯,可有事吗?”

    “启禀老师相,是史道邻自江北加急递到的塘报。卑职刚刚录到一份,先来报与老师相知道。”刘泌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手折。

    马士英依旧沉着脸,没有说看,也没有说不看。这样过了片刻,他才勉强地说:“那么,你就念念吧——嗯,也不须全念,挑要紧的说说就成了。”

    刘泌答应一声:“是!”便展开手折,飞快地溜了几眼,然后说:“史道邻在塘报里称,据高杰自徐州飞报,近日河南抚镇接踵告警,一夕数至,谓开封北岸上下游俱有北兵,问渡甚急。看来,建虏之欲进窥我江南,已势无可疑。史道邻又谓:十四日于鹤镇得谍报,宿迁已为北兵攻陷。彼遂急赴白洋河,令总兵刘肇基、李栖凤驰援宿迁。十八日黎明,我师渡河。北兵夏固山不战而退,我军遂收复宿迁。

    至十二月六日,固山复围邳州,顿军于城之北。刘、李二部再往援之,顿军于城西南,相持半月,北兵见无隙可乘,徐徐引去,始解邳州之围……”塘报中提到的宿迁和邳州,是位于徐州以东、黄河北岸两个极其重要的军事重镇,扼守着南下淮扬地区的交通咽喉,一旦失陷,江南的门户便为之洞开,清兵便可沿运河南下,直趋扬州,严重威胁南京的安全。所以就连阮大铖听了,也不禁紧张起来。其余的人像马锡、王重,以及显然事先并未知情的那位杨士聪,脸上都变了颜色,一齐把目光投向马士英。然而,出乎大家的意料,只见老头儿把头一仰,哈哈大笑起来。

    “啊,老师相,”显然被当朝首辅的举动弄糊涂了的杨士聪,拱着手,小心地问:“北兵南犯,邳、宿失陷,虽则幸而复完,毕竟干系非校不知老师相何故哂笑?”

    这时,马士英已经不笑了。“足下莫非以为,真有这等事么?”

    他淡淡地问。

    “这……”杨士聪迟疑地说,“若然无病,又何故作此呻吟?”

    马士英冷笑一声,鄙夷地说:“无病便不会呻吟?你可知道,这恰是史道邻精明狡狯之处!眼下年关到了,他手下那群将校属吏,照例须得叙功行赏;今年被他耗费的钱粮,也照例应该向工部销算,若不寻个题目,虚张声势一番,这两笔数目他可怎么打发?”

    停了停,他又说:“其实,北兵虽然顿兵河北,惟是流贼余众尚在陕豫一带蠢蠢思动。肘腋之患未清,他又岂敢南下?况且我朝国势强盛,兵力百倍于前,北兵又何足惧哉!如今只怕有人谎报军情,摇动人心,惟恐天下不乱而已!”

    在座的几个人,起初还瞪大眼睛,忧心忡忡地听着,直到这时,才如梦初醒,悬在心中的那块石头,也分明落了地,于是重新显出轻松的神情,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指斥史可法虚张声势和称赞马士英料事如神。惟独阮大铖坐在一旁,却没有做声。无疑,对于史可法,他绝无好感。但他同样很了解,像史可法这种呆气十足的东林头儿,把虚名看得比性命都重,因此倒是不太敢撒谎的。所以,阮大铖毋宁相信清兵压境的报告会有几分属实。不过,眼下他一心盘算的,却不是江南将来的命运如何,而是担心万一清兵来得太快,南京一旦乱起来,把东林、复社那帮人全吓跑了,他可就再也报不成仇。须知这份刻骨的仇怨,阮大铖已经憋了整整十七年,哪怕明日就会洪水滔天,大家都得完蛋,只要今天有一口气在,他还是要大报特报!

    “嗯,瞧眼下这情势,还真得赶快动手才成!”他想。

    于是,也不待座上的话音停歇,他就猛地站起来,义形于色地大声说:“史道邻虚报军情,危言耸听,岂止单单是为叙功销饷!依卑职之见,他竟是倚敌自重,危耸人心,其志难测!老师相正应奏明圣上,将其逮问,一如先朝袁崇焕之例,庶几可以弥大患于先机。

    否则,江南安危,实在未知之数!?

    在座的客人刚才同声指责史可法,无非是为的讨好马士英冷不防听阮大铖说出如此激烈的主张,倒大吃一惊,一时目瞪口呆的望着,不明白是这怎么回事。

    这一次,倒是马士英显得比较清醒。在阮大铖大放厥辞的一刹那,他的目光里虽然也闪过一丝惊疑,但随后就镇静下来,捋着胡子,不以为然地说:“少司马此议,又未免过虑了。老史对学生回朝秉政,始终未尽心服,遂至辅督之间,难以推心置腹,以谋国是。此点学生亦所素知,并常以为憾。不过,说他已萌异志,则起码至今尚无形迹。

    伺况有江北四镇在,他又安能有所作为!啊翱墒牵比畲箢裾缢担八恼蛑兄呓埽咽欠锤晗嘞颍饰鲜仿裘靶┤兆踊构簧鲜瑁岳鲜ο喑鲅圆谎贰K唤槲淙耍捶抢鲜繁澈笏羰梗制窀胰绱瞬瘢?的确,自从高杰明显地改变了原先的态度,成为了史可法在军事上的得力支柱之后,确实使马士英感到十分头痛,却又无可奈伺。他沉默了一阵之后,仍旧摇摇头,故作大度地说:“高英吾想参倒我,不过是蚍蜉撼树而已!只要他——还有老史,尚能为我把守门户,我倒也不同他们多所计较!”

    看见马士英这副样子,阮大铖知道再说也没有用。而且他首先提出史可法,无非是做个由头,本来就没打算真能办到。所以,这会儿他立即见风转舵,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老师相既然自有明断,卑职亦不敢复有异言。惟是不防外,却须防内。日前在水西门外拿到的那个妖僧大悲,经下有司勘问,已出是潞王之弟。此番来留都,是意欲前往钱谦益、申绍芳家联络;开狂言潞王贤明,应立为天子,欲逼今上让位,实属谋逆无疑!又从该僧袖中,搜得名帖一份,上有‘十八罗汉’、‘五十三参’、‘七十二菩萨,诸名目,一一附以朝野臣工姓名,恐俱系参预此奸谋之人。卑职已抄录一纸在此,请老师相过目!八底牛踊忱锩鲆环菔终郏殖柿斯ァ?这一着,应当说才是阮大铖今天到这里来,所要达到的目的。

    早在十天前,得知捉到一个冒称是定王——崇祯皇帝第三子的和尚之后,阮大铖就立即同他的死党张孙振密谋,要借这件事兴起大狱,把凡是与他们作对过的那些人一网打荆为此,他们连夜开列出一批名单,买通看守大悲的狱卒,要他在提审之前暗中塞进大悲的袖子里,以便作为“罪证”。在这份一百四十多人的长长名单中,从史可法、高弘图、姜日广、张慎言、徐石麒、吕大器、刘宗周起,一直到周镳、雷演祚、陈贞慧、吴应箕、黄宗羲、顾杲、冒襄、侯方域等人,全都包括在内。现在,只等马士英一点头,阮大铖就会毫不手软地大干起来。所以,他一边紧盯着马士英的表情变化,一边感到既紧张又兴奋。有片刻工夫,阮大铖甚至恨不得一步跨前去,撬开老头儿的嘴巴,即时从里面挖出一个“好”字来。

    终于,马士英看完了。他把名单重新叠好,在手掌中轻轻敲击着,然后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说:“据有司报称:会讯时那大悲状类疯癫,先言是定王,又自称齐王;再讯,则说是潞王之弟,受封郡公;而后又供言是齐之庶子诈冒者。昨日又说实是僧大悲之行童,曾从其师往来于钱谦益、申绍芳之家。语言反复,全无伦次,俱难置信……”阮大铖本来满怀希望,一听对方的口气,不由着急起来,插嘴说:“这——”“嗯,你听我说!”马士英抬手止住他,口吻变得坚决起来,“据此名单,牵涉者竟至一百数十人之多,况且俱系海内人望。眼下朝中初定,外敌未去,骤兴大狱,必致人心惊怖,变乱复生,亦不相宜。

    文事还是先放着,看看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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